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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说毕,转身就走。出了南半截胡同,在大街上呆呆地怔了一会,就信步到了校场五条,找史胖子所说的那个胖卢三和徐侍郎的外家。李慕白不由心中发生一种妒恨,恨不得闯进门去,见着纤娘,问她嫁徐侍郎是否出于真心?并把胖卢三抓住,报复他陷害自己之仇。

  可是李慕白在这门首附近徘徊了半天,只见那小门紧闭着,并不见有一个人出来。李慕白心中忽然另想起来一个办法,就不再在这里徘徊,转身走去。回到庙中,此时头上、身上越发觉得难受,就想:莫非我要生病么?一想到病,不由灰心大半,躺了一会就睡去了。

  醒来天色已晚,到了史胖子的小铺里,吃了晚饭;因为店铺里的人很多,史胖子正忙着,李慕白也未得跟他闲谈。闷闷地回到庙中,在院中来回的散步,这时的天气已是新秋,仰面看着天碧青如洗,连一缕云也没有。明月已然半圆,三三五五的星光,闪烁着眸子窥人。两廊停棺材的地方,黑黝黝地,使人心中发生恐怖。砌下虫声唧啷,似议论著人间一切烦恼之事。

  李慕白蓦然想起俞秀莲姑娘,立刻就像秀莲姑娘的明眸笑靥、窈窕的身材,在月下出现了一般。不禁一重思慕的情绪又涌在心头,就跟自己道:我也太固执了,如今秀莲的父亲已死,孟家二少爷又没有下落,姑娘的青春不可长此搁误。我既然这样爱她,何不亲自去见孟老镖头和俞老太太,重提亲事,与俞秀莲姑娘结成眷属呢!这样一想,又恨不得即刻起身往宣化府去;可是又想:这两月来,在谢纤娘的身上枉用了情意,未免有些对不起秀莲。

  正自想着,忽然一阵秋风吹来,李慕白打一个冷战,心里立刻又明白了。觉得跟秀莲求亲的那件事,实在作不得!自己还是极力为她找着孟思昭,看他二人成了美满的姻缘,自己才算心安,才不愧一个磊磊落落的英雄。仰望明月,慨然地呼吸了一下,就直到屋里,连灯也不点,就关门睡去。窗外的虫声依旧唧唧地,彷佛比刚才的声音还大;李慕白极力摒除一切思虑,不觉就入了睡乡。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被一阵轻微的,可是异样的话声所惊醒。睁开眼睛一看,纸窗上铺着淡淡的一角月影。院中除了唧唧的虫声之外,并有一种轻轻的擦磨之声。李慕白就知道窗外有人,赶紧坐起身来,轻轻地下了炕,由墙上抽出自己那口宝剑,慢慢把门打开,走出了屋子。只听耳边飕地一声响,可看不见人。

  李慕白四下张望,只见月影横斜,星光稀稀,一团团白云在深青色的天空上飘荡,四下绝无人声。两廊停棺之处,依旧黑黝黝的。李慕白就想:大概那贼是跑在棺材后面藏着去了。于是手挺宝剑,在两廊巡视了一番;不要说贼,就连个鬼魂也没有。李慕白便飞上房,四下张望,依旧没有一点贼人的声影。李慕白刚要跳下房去,这时忽见自己住的那间屋里,窗纸一亮,彷佛有人在屋里点火,可是旋即灭了。李慕白飞身下房,这时就从屋中跳出一个人来,手持宝剑,向李慕白就刺。李慕白一面还手,一面见这个人身材不高,用手巾蒙着半个脸,宝剑使得极为凶猛。李慕白微微冷笑,手中的剑一步也不让。

  两刃相磕,锵锵作响,往来跳跃,上下飞跃,交手二十余回合,李慕白渐渐诧异了。这个人的剑法太好了,自己生平还没遇见这样的对手。于是改变剑法,一点也不敢松懈,想要胜了那个人。可不想那个人的剑法也改变了,寒光对舞,此来彼迎,各尽生平的本领,但是谁也不能胜了谁。李慕白就想把他的剑架住,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人,来找自己是何用意。可是还没有说话,就见那人又退了两步,飕的蹿上房去,比一只猫还要轻快。李慕白说声:“朋友,你别走!”遂也蹿上房去。可是四下看时,那个人早已没有踪影了。

  李慕白提着宝剑,不禁自言自语地笑道:“好,好!我总算没白到北京来,如今竟遇着对手了!”于是下了房,到屋内点起灯来一看,只见墙上挂着的,今天铁小贝勒送给自己的那口宝剑没有了。李慕白一见此人是专为这口宝剑而来,心里就明白了,不由得十分高兴。他这种高兴比剑伤魏凤翔、拳打瘦弥陀、折服金刀冯茂的时候,还要高兴得多。当下把门闭上,熄下灯,躺了一会。这时彷佛刚才的一些柔丝烦绪,全都被另一种物件打断了一般,少时就睡去了。

  到了次日,头上依旧觉得有些发晕。起来,到附近的药铺里买了一服丸药,拿到史胖子的小酒铺里,就着茶服下去了。然后又与史胖子谈了一会闲话,并没提说昨夜丢失宝剑之事。待了一会,就与史胖子说声:“晚上见。”雇了一辆车,到铁贝勒府去。但是到府上一问,铁小贝勒并没在家。又要到马圈里,找那刷马的小俞,问他几句话;可是又想:自己虽不是铁小贝勒的贵客,但府上这些仆人要都对自己很是恭敬。倘若自己忽然去拜访他府上的刷马的人,未免叫他们要生疑。

  当下在府门前徘徊了一会,很盼着那小俞这时候牵看马从马圈里出来。可是等了半天,连那小俞的影子也没有,只得想着将来再见他吧!遂就离了府门,慢慢向南走去。走了不远,觉得脚步很沉重,头还是有些发晕,就雇了一辆车,回丞相胡同去了。到了庙中,就一头躺在炕上睡去。午饭也没有吃,直到天色黄昏的时候,方才起来。

  李慕白身体既不舒适,又觉得烦恼无聊,不禁长长地叹气,就想:纤娘的事,今晚无论如何要办清楚了。办完这件事,自己就再无牵挂了。然后休养些日,就往延庆找德啸峰去了。遂就先到了史胖子的小酒铺里,吃过了晚饭,又与史胖子随便谈了一会话,便回到庙中。

  点上灯,躺在屋里歇息,心中却还很盼着昨天晚上盗剑的那个人重来。虽然今天的身体不太舒适,可是依旧想与那剑法高强的蒙面人,较一个上下高低。他连门也不闭,直到三更以后,院中除了萧萧的秋风之声和唧唧的虫鸣之外,再也没有一点异样的声息。李慕白心想:是时候了,遂就振作起精神,站起身,换上一身青布的紧身衣裤,腰中勒好了带子,换上薄底软鞋;然后熄了灯,挟着长衣和宝剑出屋。仰面一看,天空的云很是阴沉,月光像一个愁惨的女人面孔,躲在灰色的幕后。

  此时李慕白恨不得一下就飞到校场五条,见着那多日未晤的纤娘。当下蹿上房去,由房过墙,就跳到庙墙外。四下看了看,胡同里没有人;李慕白就把长衣穿上,暗藏着宝剑,出了丞相胡同的北口,就往校场五条去了。

  这时因系半夜,街上清寂寂的,一个人也没有。李慕白穿着小胡同走,连一个打更的和巡街的都没有遇见;少时就来到校场五条那胖卢三新建的小房子前。李慕白一看,双门紧闭,遂走到墙后,把长衣脱下卷起,系在背后,一耸身就上了墙头。

  由墙上慢慢地爬到北房上,只见这院子是三合房,北房和西房全都有很明亮的灯光,李慕白就趴在房上。待了一会,就听这北房里有妇人矫嗔欢笑之声,并且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后来声音渐渐大起来,有一个妇人说:“我可要睡去啦,你要不死心,你就等着吧!”这种娇媚的语声很厮熟地吹到李慕白的耳里。李慕白心中产生一种悲痛而又急躁的情绪。

  此时北房里的雅娥,已把纤娘送出屋来了,并由一个老妈子掌着灯,往院中照着。雅娥并且拿纤娘打耍着说:“你一个人睡觉多害怕呀!不如你就在我的屋里给我作伴吧,就是回头我们卢三爷来了,那也不要紧!”纤娘羞得笑着骂道:“你嘴里胡说什么?这话等徐大人来了,我得跟他说!”雅娥笑着过来又揪纤娘,笑着说:“你敢说!你敢说!你要说,我就永远不叫徐大人来了!”

  纤娘一面挣扎着,一面拍手笑着说:“嗳哟,你是徐大人的什么人呀!他能这么听你的话!”说着,脱开身就往西屋里去跑。雅娥笑颠颠地就要往西屋去追,只见纤娘把门闭上,说:“好姊姊,别闹啦!天不早了,我想卢三爷也一定不来了,你也好好睡去罢,明儿见!”雅娥在门外笑着,嘴里又很污秽地说了几句玩笑的话。她就喘着气,一扭一扭地带着她那老妈子回到北房,把门也关上了。

  这时房上的李慕白,一见这种情景,不由灰了一半心。暗想:我本以为谢纤娘嫁给徐侍郎作外家,她不定要如何悲伤抑郁;可是现在一看,她竟像很快乐地,甘心这样活着。女人的心,真不可测!想到这里,十分气愤,就要走去。可是又见那西屋里灯光许久未熄,李慕白就知道纤娘的母亲大概在另一间房里住。今天徐侍郎和胖卢三不来了,所以抛下了两个可怜的妇人,守着空房,彼此打闹着玩。又想:大概胖卢三和徐侍郎因为晓得我已出狱,必不饶他们,所以吓得他们不敢到这里来了。于是飕地跳下房来,一直走到西房前,隔着玻璃窗往里去看,只见纤娘一个人正在灯旁支颐闷坐。

  李慕白见纤娘穿着很鲜艳的桃红色的短裤袄,斜低着云鬓,脸因为背着灯,看不很清楚。李慕白的心中不禁又动了怜爱之情,便把宝剑插在背后,上前一推门。

  里面的纤娘正在倚灯伤怀,柔肠百转之际,忽听有人推门之声,她还以为是雅娥又来找她玩笑;不由得心中不耐烦,就抬起头来,皱着眉说:“雅娥姊,你也睡吧!咱们明儿再说话吧!今儿我真没精神啦!唉!”外面李慕白却用指轻轻地弹门,说:“纤娘开门来,是我!”纤娘吓得打了一个冷战,赶紧起身来,惊慌慌地说:“你,是谁!……”说到“谁”字,就几乎喊叫起来。这时李慕白已由外面把门拨开,一步走进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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