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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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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李慕白不想不管俞老镖头的事,自己赶往北京去;可是心里又总是放置不下,只得顺着大道依旧往北走去,沿路并向人打听着。竟有人说是看见这么一个老头子骑着马跟着一辆车,在一黑早就往北去了。李慕白晓得俞老镖头必是急急地赶路,但不知他是带着女儿妻子要往哪里去?李慕白只得催着马又往下走。 走到将要吃午饭的时候,就见大道之上,行人稀少,远远地前面有一辆车和一匹马。李慕白看着前面正是俞老镖头的车马,他不禁心中甚喜。可是他反倒不往前赶了,只在远远的约有半里之遥,策着马慢慢走着。前面那俞老镖头跟着车,在炎热的天气下,一点也不停留地向前走。 又走了七八里地,天色已将到正午,越发炎热。李慕白衣服全已被汗湿透,马也吁吁地喘,浑身流着汗像水洗着一般。此时前面是一个岔口,俞老镖头的车马转过去了,被田禾遮住看不见了。李慕白又把马催得快些,往前赶去。转过了那个岔道,就见俞老镖头的车马在前不远。李慕白赶紧勒住马躲在道旁,恐怕被前面的俞老镖头回身看见。 这时就见俞老镖头的那匹马很慢,连他前面的车都赶不上了。李慕白看了不禁感叹,就想:俞老镖头当年也是一位英雄,现在上了年纪,竟连马都骑不动了。正在这时,忽见俞老镖头双手抚着胸口,彷佛叫了一声,立刻翻身摔在马下;那匹马跳到一旁,这里李慕白大吃一惊,赶紧催马赶过去。 原来俞老镖头这几个月来就有时忧愁,有时兴奋,有时又是生气;再加上这几日在路上的劳顿,又受屈含冤在饶阳监狱里押了三天,年老的人实在禁受不起,当下吐了一口血摔下马去,就不能够再起来。前面的车子立刻停住,俞秀莲赶紧下了车跑过来,由那赶车的人帮助,才把俞老镖头搀得坐起来;可是两条腿太软,还是站不起身来。秀莲姑娘流着眼泪,见他父亲吐了一身血;白惨惨的胡子也被血染红,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苍白的十分可怕;两只眼紧闭着,口中呼呼地不住喘气,说不出一句话。 秀莲姑娘用臂扶着她的父亲,心痛得如刀割一般;正在着急没有办法,这时忽见李慕白赶到,俞秀莲不禁又惊又喜,赶紧哭着说:“李大哥快来看看吧!我爸爸恐怕不好!”李慕白赶紧下了马,说:“姑娘不要着急!”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去,抱住俞老镖头的腰。秀莲姑娘脱开身,半跪在地下,哭着叫道:“爸爸,爸爸!” 叫了半天,俞老镖头才微微缓过气来,把眼睛半睁半闭地看了看女儿;又看见了李慕白,他就似乎放心了些:说:“幸亏贤侄你来!”李慕白说:“我因为不放心老叔,才赶紧跟来。老叔,你也不要着急;我看你并没有什么大病,不过是中一点暑罢了,赶紧找个地方歇一歇就好了。” 此时,俞老太太也下车,看了俞老镖头这种情景,也不由痛哭。李慕白就问那赶车的,附近有什么市镇没有?那赶车的人说:“再往下走二三里地就是一个镇店,那里叫榆树镇。”李慕白说:“赶紧到那里找一家店房,叫俞老叔歇一歇去吧!” 当下李慕白和那个赶车的人,把俞老镖头抬到车上,俞老太太跨着车辕。因为车上再没有坐的地方,俞秀莲就骑上她父亲那匹马;李慕白也上了坐骑,车马便往北走去。李慕白见俞秀莲满面愁容,骑在马上,心中觉得她十分可怜。又有一种恋慕的深情,在暗地掠动着。 一面走,秀莲姑娘一面向李慕白谈着话,她说:“我爸爸这病一定是由急气所得,他老人家倘若有点舛错,那才不好办呢!”说话十分忧虑而伤心,李慕白也皱了皱眉,就说:“我看大概不要紧。找个地方歇一歇,再请医生给看一看,三两天也说好了,姑娘不要发愁吧!”秀莲姑娘用手帕擦着眼泪,就不再言语了。 李慕白又斜眼看着姑娘骑在马上,姿势很好,心里越发羡慕。暗想:原来这位姑娘,不但武艺精通,看这样子骑马的工夫也不错,真是难得!又想她的未婚夫孟家二少爷,不知怎样的人物?能否比得上这位品貌绝伦、武艺出众的姑娘?转又暗自伤心道:我李慕白此生是完了!恐怕再也觅不到适当的配偶了!因此真不禁心灰意冷,彷佛一切的希望和乐趣,都被俞姑娘给断送了一般。“相见终如不见!”李慕白想起了这句诗,越发心中凄然。 车马往北行二三里,就到了那榆树镇。找着一家店房,把俞老镖头抬进去,然后李慕白就叫店家快请医生来。此时俞老镖头神智虽然略略清醒,可是由他的面色去看,病势是越发重了。俞老镖头喘了半天气,又吐了两口血;他睁眼看着女儿和老妻在旁边哭,李慕白满面愁容站在眼前,老镖头的心中越发难过。 良久,慢慢地伸手向着李慕白;李慕白赶紧把自己的手交给老镖头,老镖头紧紧地握着,喘着气道:“李贤侄,我终生无法报答你了!”李慕白听了这话,不禁泪如雨下,却不知拿什么话安慰俞老镖头才好。 秀莲姑娘是靠在她父亲身旁痛哭,老镖头望了望女儿,又短短地叹了一口气,说:“秀莲,你把李大哥当亲哥哥一般……看。”秀莲姑娘哭着答应,李慕白拭了拭眼泪就说:“老叔何必这样伤心!你这病休养两天也就好了。至于姑娘,当然是如同我的同胞妹妹一般。”说到这里心中十分难过,但强忍着,不便眼泪流出来。 老镖头又张着口歇了一会儿,就喘喘地说:“我怕不成了!”俞秀莲姑娘听了她父亲这句话,不禁哇的一声痛哭起来;俞老太太也哭得气都接不上。此时李慕白竟不知先劝谁才好,又见俞老镖头勉强挣扎着说道:“我死了,随便找个地方……先埋了!”又说:“慕白!你千万送她们母女到宣化府去!” 李慕白听了俞老镖头这话,他才明白,原来此次俞老镖头带着家眷北来,也并不是上保定访友,却是到宣化府为秀莲姑娘完婚去。自己趁着老镖头的一口气尚存,不得不光明磊落地把心情表明,于是就说:“老叔放心!万一老叔真在此地去世了,我们就将老叔暂且葬在这里;然后把婶母和妹妹送到宣化府孟家,去等妹妹孝服满后,成了亲,再将老叔的灵运回祖茔;不过老叔也不要以为这病真是不能好了!”俞老镖头听了李慕白这话,他完全放了心,却又感激得落泪。 此时,店家就把医生给请来,医生给俞老镖头诊了诊脉,不住皱眉,说是急气所得,又受了些外感,当下开了药方。秀莲姑娘给了医生的马钱,李慕白就把医生送出门去。医生回首向李慕白说:“这位老先生的脉象太坏了,吃了我这剂药,若见好再请我;若不见好,就赶紧预备后事吧!”说着医生就走了。 李慕白听这医生刚才说的病源很对,如今这嘱咐大概并非过虑。看这样子俞老镖头是不容易好了,秀莲姑娘若真父死母病,才是可怜呢!自己又不能劝慰她,心里凄然地想着,皱着眉头;就在镇上找了一家小药铺,把药买了回来,亲自到厨房把药煎好,拿到屋里,交给秀莲姑娘。 秀莲姑娘给她父亲服下药去,那老镖头就闭着眼躺在炕上;若不是吁吁地喘气,真像个死人一般了。秀莲姑娘给她父亲用扇驱着苍蝇;俞老太太是坐在炕上靠着墙,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擦着眼泪。李慕白又劝慰了她母女一番,然后就出屋,叫店家另外给找一间房子歇息。 当日俞老镖头病势愈来愈重。到了次日又吐了两口血,索性气也短促了,话也说不成了。又把昨天那医生给请来看了看,医生却不管开方子了。秀莲和母亲急得只是痛哭,一点主意没有。李慕白又叫店家请来另外一个医生,那医生诊了诊脉,也说:“人不成了,你们赶紧预备后事吧!”李慕白一面劝秀莲母女不要徒自悲痛;一面跟店家去商量,买办衣衾棺材,及停灵诸事。为这些事李慕白跟店家奔走了一天。 到了晚间,那俞老镖头气越短促了,不过他还能断断续续地说出几句话:第一就是说,不要和那何飞龙的儿女再结仇恨;第二就是告诉秀莲,姑娘到了婆家,要好好的作媳妇;第三就是莫忘李慕白对我们的好处。并且那言外之意,是很后悔自己早给秀莲姑娘定了婆家;不然秀莲姑娘与李慕白正是一对很好的小夫妻。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慕白并没在旁,但秀莲姑娘心中更加凄楚。 到将就寝的时候,李慕白到这屋里来看了看,只见俞老镖头出气多入气少,已然危在顷刻了。李慕白就向秀莲姑娘说:“老叔现在恐怕不好,可是姑娘也别着急;现在我把衣衾都买来了,在我的屋里搁着。棺材也看好了,是松木的,倒很结实;并且停灵的地方,我也找妥了,就在东边关帝庙。” 此时秀莲姑娘哭得跟泪人儿一般,只是点头,却一句话也答不出。李慕白就坐在旁边的櫈子上,姑娘守着她父亲;俞老太太在炕上又像哭着,又像睡着了。桌上放了一盏油灯,发出惨淡的光线,屋内闷热得难受,隔壁住着的旅客,发出雷一般的鼾声。 李慕白坐了一会,远远听得更鼓悠悠,已交三下。见秀莲姑娘低头坐着似乎也很疲乏,李慕白觉得自己在这里有许多不便,遂就回到自己屋内去了。在屋内闷坐了一会儿,不禁浩叹,少时便和衣躺在炕上。刚要睡去,就忽听秀莲姑娘和她的母亲在那屋里同声痛哭起来;李慕白大吃一惊,赶紧站起身来,出屋。 到了那屋门前,只听秀莲姑娘哭着爸爸,李慕白赶紧进屋,就见俞老镖头已然咽气了。李慕白也不住地大哭,少时自己收住眼泪,又去劝她母女。这时店里掌柜子和两个伙计也都跑过去。李慕白叫店伙去请阴阳先生,并叫棺材匠把棺材抬来;他就回屋取来了寿衣寿衾,由店掌柜子帮助把已经死了的俞老镖头的衣服换上。少时阴阳先生来到,开了殃榜,死人就停在炕上。秀莲姑娘和他母亲守着死人,哭了半夜。李慕白也一夜没有睡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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