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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李益笑着点点头,接着吟道:“一马喷成泥,百马饮浊流。上有沧浪客,对之独叹息。自顾缨上尘,徘徊终日夕,为问泉上翁,何时见沙石?”

  长吟才罢,远处有人鼓掌道:“好诗!好诗。上有沧浪客,对之独叹息,自显缨上尘,徘徊终日夕!当是取典于论语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然末句‘为问泉上翁,何时见沙石?’则又隐点出不见河清,难俟人寿之慨,足见才情!”

  三人闻声惊顾,却见一个伟丈夫,腰佩长剑,慢慢地走到船边,拱手道:“在下黄衫客,京都游侠儿,闲游经此,顷闻朗吟,深佩高才,不敢冒昧,请客一晤。”

  李益在长安时,也听过黄衫客的名字,知道此人,不仅精击技,且精于诗,自号黄衫客,以此为名,是个风尘奇士,连忙起立肃衣为礼道:“久仰盛名,敬请赐莅。”

  黄衫客从跳板上走过来,笑着道:“别客气,初闻促促之作,在下以为是风流文士闺阁之吟,已打算走了,复闲饮马之歌,还以为阁下是位久经沧海的征客,不意吾兄竟是位翩翩佳公子,而有如此感怀,足见才华之深,冒昧打扰,请恕失礼。”

  他丝毫没有一点文人拘泥之态,痛痛快快地坐了下来。霍小玉好奇地打量看这位不速之客,见他也不过三十上下年纪,目光炯炯,英气迫人,然而他坐下来的姿态,却又十分自然优雅,没有一点粗犷的流气。

  浣纱忙取了一副杯箸放在他面前,霍小玉笑道:“浣纱,这位先生恐怕不耐细饮,你还是换口大爵来吧!”

  黄衫客笑道:“夫人不愧知我。”

  浣纱却为难地说:“小姐,船上没有大爵。”

  霍小玉道:“那就取大碗来,先生是豪士,不会计较器皿的粗细,而且拿三口来。”

  李益也很兴奋地道:“对!拿三口大碗来,把这火炉也撤了,搬一坛酒来,我们好好地喝上几碗。”

  黄衫客道:“在下是豪饮惯了,主人却不必勉强。”

  霍小玉笑道:“妾身虽然量浅,但几碗还是能奉陪的!”

  黄衫客大笑道:“难得!难得!佳人已难得,能酒的佳人更难得,能酒而又好客不俗的佳人则难上加难矣,在下为此要浮三大白。”

  浣纱取了三口大碗过来。搬过一坛酒,黄衫客抢了酒坛,连倒了三大碗,一口一碗喝了下去。

  接着才为李益与霍小玉斟满了酒笑道:“那三大白是对夫人表示敬意,现在则是敬主人。”

  李益与霍小玉也干了一大碗,李益依然谈笑自若,霍小玉已有点酒意道:“先生!对不起,以后我可不能奉陪了。”

  黄衫客笑道:“当然!喝酒本是快事,不尽兴不痛快,过量也没意思,各凭己量,尽兴而止,才能得酒中之趣,夫人尽管随意好了。”

  转向李益道:“来得冒昧,尚未请教?”

  李益笑笑道:“山西姑臧李益。”

  黄衫客大笑道:“我说这荒镇野地,何来雅士,原来是名满长安的李十郎,阁下高魁得意,怎么会有兴趣到江南来呢?”

  李益笑道:“一第何足为齿,青云路高,尚须黄白为梯,今秋吏选未得门路,所以乐得多逍遥一年。”

  黄衫客一怔道:“阁下才高八斗,又是清华世家,更是正科及第,难道还谋不得一职?”

  李益道:“求一官不难,难在未能如人意,所以宁可等一年,明秋再想办法。”

  黄衫客笑笑道:“这也对,以十郎高才,应该找个能一抒怀抱的机会去发展,将就求得一职反倒埋没了。”

  李益微笑道:“既然走了这条路,自然只好找一条宽一点的,抒展怀抱的话谈不上的,因为一第进士,只是仕途入门而已,还没有到从心所欲的地位,上面层层节制,只有听命的份,没有说话的余地。”

  黄衫客笑道:“吾兄倒是坦率得很。”

  李益微笑道:“兄弟一向实事求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如果我现在就搬出天下为己任的大话,兄台也不会相信,倒不如实说了。”

  黄衫客笑着又浮了一大白道:“在下一向不喜与文人交游,就因为他们虚伪的多,像吾兄这样的文人倒是很难得,这个朋友值得一交,吾兄对明年的吏选有何安排?”

  李益道:“也无所谓安排,兄台游侠长安,情形也不隔阂,无非是人情打点而已。”

  黄衫客道:“在下问的就是这个,姑臧李家游宦长安的虽然不少,据我所如,都是各管各的,人情凉薄,府上也是出了名的,可能帮不了什么忙。”

  李益不禁赧然,黄衫客道:“吾兄请恕在下失礼,因为吾兄刚才坦言无隐,在下也就直话直说了。”

  李益轻叹道:“人情凉薄,岂仅寒家一族为然,宦场中就是人情最凉薄的地方,而长安尤甚,兄弟根本就没有打算求靠亲友。”

  黄衫客道:“所以在下才动问,在下虽然是一个布衣,但朋友倒交了不少,只要我开口,万金立致……”

  李益道:“多谢盛情,兄弟倒还不需要。”

  黄衫客道:“吾兄这样就见外了,吾人相交惟诚,虽是萍水相逢,只要投机就是知己。”

  李益笑道:“兄台误会了,兄弟说不需要,不是见外,而是已有着落。”

  黄衫客道:“吾兄言不由衷了,李十郎文名满长安,姑臧李家却不是豪富之族,吾兄的情况,在下也略有所闻,在下离京之时,吾兄刚由客邸迁寓到新昌里,无非是为了撙节开支。”

  李益的脸红了一红,黄衫客笑道:“新昌里中多名士,亦多寒士,因此我的朋友也不少,十郎既是长安闻人,行止自然也易于流传,在下才略有风闻。”

  李益觉得这个人很不错,不仅坦率无隐,而且也热诚感人,他诚心邦助人,做得不像施舍,也不伤人尊严,面对着这样一个朋友,使人顿有亲切与知己之感,于是诚恳地道:“兄弟是确有了着落,都在这两条船上。”

  黄衫客微微一怔道:“什么?这两船绸缎是李兄的?”

  李益自然地道:“是的!兄弟趁着岁前的余闲,到了姑苏小游一趟,顺便带点苏绸回去,大概可以赚个对倍之利,这样总比向别人伸手告贷强。”

  黄衫客笑道:“不错!李兄日后必是能吏,以有余补不足,可见对民生之所需了解很清楚。”

  李益坦率地道:“兄弟自知家境寒拮,而拘于族门,又不能过于撙节,即使正式出仕后,也打算在这上面去博取所需,这样才能安心做事,不从老百姓头上打主意。”

  黄衫客道:“高见!高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则不伤廉,生财有道,方可以做好官,李兄能于未仕之前,绸缪及此,就值得钦服,但这两船货价也在不菲。”

  李益道:“是的!总计值二十万,都是借自拙荆的私蓄,世情淡如秋云,小弟认为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好。”

  他干脆再把与小玉结合的情形经过详细说了一遍,黄衫客避席一揖道:“李兄不畏权势,为维护孤弱而与豪门抗御,实为吾辈中人,兄弟深感未能及早识荆。”

  李益笑道:“相逢也不算晚,彼此还都是朱颜乌发各少年,兄台这一说就迂了!且小弟很惭愧,不敢说一个侠字,侠者无私,仗义拯孤,路见不平而为之,小弟只是为护卫所爱而为之,到底差了一层。”

  黄衫客笑道:“兄弟的看法却不如此,以李兄的处境,换了个人,避之唯恐不及,那里还敢去招徕呢,科场新贵,正在求售之际,启怨豪门是最不智的事,李兄能为所爱而轻名利,是为情而侠者,较吾辈又深一层,可敬,可敬,兄弟当为浮一大白。”

  他又干了一大碗酒,放下酒碗笑道:“李兄!请恕兄弟探及隐私,尤其是追问到购货之资,实在交浅而言深了。”

  李益道:“那没什么,君虞此生无他,唯幼禀庭训,力求处世无伪,事无不可与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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