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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亚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的屋子里太脏太乱了,没有整理,叫张公子看了一定会笑我太懒的。”

  原来是这么一丁点大的事,张玉朗恐怕连她的屋子是什么样子都没注意,又是黑夜之间,谭意哥掌着烛送他过去,把人放下来,盖上薄被就走了,那还管屋子里干净与否,整不整齐呢。

  但是这种小儿女情怀却使得谭意哥十分感动,于是笑了一笑道:“是吗,难怪张公子四下看了一眼说,这个丫头,整天就知道贪玩,连自己的屋子都不整理。”

  亚芹飞红了脸道:“他这样子说的吗?那可实在糟透了,一个又胖又懒的小表丫头,他……”

  谭意哥为了不使她失望,笑笑又道:“不过张公子可看见你贴在窗上的纸花了,我说是你剪的,他直夸手艺巧,别出心思,赞美得不得了。”

  亚芹的脸上立刻洋溢起一片兴奋的色彩,灿若朝霞,嗫嗫地道:“是……吗,他会看上那个粗浅的玩意儿?”

  谭意哥笑道:“那虽是粗浅的玩意儿,可是在你剪的却像活了似的,你剪的鸡呀,马呀、牧童,牛呀的,比街上卖的年画儿还要逼真呢,所以张公子看了直赞你是个才女,要你在这上面多下功夫,很可能就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亚芹不信地道:“靠着剪纸也能出人头地吗?”

  谭意哥道:“自然能了,你没听过行行出状元这句话吗?人只要有一技之长,超过别人的话,就能出人头地,只是必须得有天份,还得下苦工,才能与众不同。”

  亚芹道:“这我懂,可是这剪纸,又怎么会有出息呢?”

  谭意哥道:“自然有了,比如说过年时候,你若能剪成很多年昼儿,像门神啦、鲤鱼跳龙门啦、五子抱财神啦,放在街上卖,只要剪得好,一定能嫌不少钱。”

  亚芹道:“只是赚钱罢了,我希望的是像小姐你一样的成名。”

  谭意哥微感意外地道:“像我一样的成名?”

  亚芹道:“是呀,小姐,你的文名已经远及京中,昨天你不在,由京里来了两个读书的相公,说是慕名而来,要向你请教一下诗文,听说你不在,很怏怏地去了,还说要改天再来会文。”

  谭意哥笑道:“你有没有听错,他们要找我会文?”

  亚芹道:“不会错,他们的确是这么说,这两位相公大都是京中的才子,听人说了小姐的捷才,把许多有学问的名家都比下去了,心里不服气。”

  谭意哥一笑道:“原来是为着这个,这两个人未免也太小器了,找我来比学问,胜了我又怎样呢?”

  亚芹道:“那两位相公中,有一位好像是姓文的,据另一位说他是无敌诗才,大概就是他不服气。”

  谭意哥哼了一声冷笑道:“青莲杜工部之后,诗才从未有超过此二公者,他居然敢称无敌诗才,是谁敢这么狂妄,下次来时倒非要领教一下不可。”

  亚芹不胜羡慕地道:“小姐,你看你多了不起,人在长沙,才名却远达京师。”

  谭意哥被触动了心事,轻叹一口气,道:“那有什么呢,只不过因为我是曲巷歌伎,能吟几句歪诗,使人感到新奇而已,何尝真算是什么才华呢?”

  亚芹道:“不!小姐,你是真正的有才气。每一个到这儿的客人都是这么说的,甚至于许多很有学问的老生名士,也都说你诗才敏捷,愧煞须眉,就是昨天来的两位相公,也是客客气气,一点都没有架子,听说小姐不在,还留下五两银子来打赏,说是改天再来奉教,这在其他的乐户中,是看不见的。”

  谭意哥笑道:“敢情你这小表是见钱眼开。”

  亚芹道:“婢子倒不是贪那点财,是确实羡慕小姐,就以我卖纸花吧,要剪多少能卖上五两银子呢?”

  谭意哥道:“这很难说,假如你只是这样平平庸庸地剪下去,自然没有多大出息的,若是你肯下苦功,再加上肯用心思,剪出来的昼儿生动而具雅意,别人想学也学不来,而且大家买了去,不是用作年画儿了,而是贴在墙口,像一般名家的字昼一样,那时很可能一幅剪纸,就能卖几十两银子。”

  亚芹张大了眼道:“真有这样的事。”

  谭意哥道:“自然是有的,我说两个本朝的人物,他们都是凭着手艺,化俗成巧的,一位是王叔远,专刻精奇细巧之物,一颗桃核,到他手中,能刻成山水楼台舟船,维妙维肖。”

  亚芹道:“我知道,那位王老先生的雕刻我还见过,在一片蝉翼上刻了全篇洛神赋,字迹小得要用单照放大了才能看得见,据说那一颗象牙刻的秋蝉,要值几百两银子呢。”

  谭意哥笑道:“可不是像街口上那个刻木头娃娃的,刻上一个才几个铜子儿,简直就不能比,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在一个下了苦工,一个只求混日子。”

  亚芹听得入神,谭意哥道:“还有一位也是姓王,专画无骨荷花,他从小没了父亲,跟着母亲,替人放牛,却不曾读书,有一天雨后看见池中的荷花分外美丽,就动了昼荷花之念。初时并不怎样,可是他专心苦研,到后来就昼得传神无比,求昼者日众,这两个人都是无师自通的,你的剪纸已经很有点功夫了,只要肯下苦功,一面苦练技艺,一面多读点书,变化气质,使自己由匠更进一层,到雅的境界。”

  玉芹道:“什么叫匠,什么叫雅呢?”

  谭意哥一时被她问住了,倒是不知如何解说了,因为这只是两种境界,极难分界限的。

  想了一下道:“就拿你的剪纸来说吧,若是只能卖给人贴窗户墙壁,就是匠,匠是人人学了就能做到的,如果能够使人把你剪的纸花裱成字画一样,挂在客厅的墙上,就是雅了。”

  “那跟读书有什么关系,这是手艺呀!”

  谭意哥道:“读书才能使你的思想高超,改变气质,进一步由俗而成雅,所谓胸有诗书气自华,就是这个意思。”

  亚芹道:“我要像小姐一样,要读多少年的书呢?”

  谭意哥笑道:“这不是拿那一个人来做标准的,各人的才智不同,各人的领悟也不同,读书在于明心见性,能够明理,就是读通了。”

  她已经努力求简了,可是亚芹仍然无法明白,叹了口气,道:“小姐,算了,有一句话我可是懂了,各人的才智不同,不是那份材料,不必妄想去登天,我没那份聪明,也不必去求什么雅了。倒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做到的,就是勤快一点,把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让张公子来了,别再说我是个懒丫头。”

  谭意哥笑道:“难道你是为了张公子才整理的?”

  亚芹红了脸道:“才不是呢。”

  一面说着,一面低头跑了。而且是跑回屋子里去整理了,使得谭意哥不禁呆了。

  她没想到感情有如此微妙的力量,亚芹跟玉朗之间,根本说不上什么情,最多是因为张玉朗没什么脾气与架子,喜欢跟这些小表们开个小玩笑。

  想不到居然把这小妮子给惹得如痴如醉了。

  谭意哥对这一点丝毫没有什么不快。反而认为很有意思,至少,她认为能够藉此刺激亚芹向上求进,这是很好的事。

  张玉朗已经走了,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来,亚芹却跑去整理房间了,单是这份心意,就值得人感动了。

  因为丁婉卿不在家,谭意哥只有自己去处理一下日常的事务,她才感觉到并不简单。

  琐碎的事情太多了,每一件都要她去处理的,像是今天吃些什么,晚上准备要请周三夫妇及穷九先生,该准备什么。

  修理院子的花匠来了,要问花儿如何剪理,做衣服的婆子来了,院子里每个人都要裁剪新衣了,又得她去指点一下,然后是卖菜的、送柴的、送鱼的、卖鸡鸭的、卖花的……每一件事都要找她。

  谭意哥从来也没有想到有这么琐碎,实在照应不了,只有把亚芹叫来道:“你看着办吧,办得了的就吩咐下去,不能作主的就叫他们明天再来,明天娘就回来了,可别再来烦我了。”

  亚芹答应了,谭意哥这才吁了口气,脱籍之心却愈为坚了,因为她觉得这简直不是生活,只想找一个清静无人的地方住下来,看看书,弹弹琴,闲下来种花、养鱼,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虽然她自己也在帮着周大婶说周三的不是,但是她却十分向往着周三的那条船,凭一叶之所在,随天地而逍遥,那该是多么美的一种境界呢。

  但谭意哥毕竟不是个只会遐想的女孩子,她考虑得很多,也很仔细,知道人绝不能完全生活在一条船上的,虽然有人一生一世都在船上。

  但是她不是那种人,而且那种人生活在船上只是为了没办法,绝不是为了情趣。

  那么她自己究竟要怎么样的生活呢?

  谭意哥虽然早有脱籍之心,却一直没有认真地盘算过,以前总是认为太早,等择定了事身的对象再作打算也不迟,现在那时机已经到了。

  昨夜,她已经把自己献了张玉朗了。

  旖旎的初夜情韵,仍在她的脑际回汤着,是那么的美妙,那种感觉简直是如诗、如仙、如梦。

  正因为太美好了,她才急急地催着张玉朗快走,如果张玉朗不走,她知道自己就没有勇气离开他了,两个人沉湎在欢乐中,终至会消尽壮志,忘怀一切。

  然后,……她无法想像下去,因为她自己也无法决定自己今后将是怎么样的生活。

  只有一点她能自信的,就是她把一生都投注在张玉朗身上是不会落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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