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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他只好自认倒楣,再赔上一笔银子,作为对那位言官罚俸的补偿,那数额自然要比所罚的钱多了几倍。

  阮大铖有钱,也不怕心痛,可是这钱化得窝囊,接着京师另一封邸抄更叫他喷血。

  那就是建安王跟诚意伯举他起复的奏本也被批驳了下来,仍然是永不录用。

  内幕传出的消息说,皇上因为剿寇的战事进行得不理想,而北边的清人又时思蠢动,国库空虚,支应日黜,而群臣束手无策,很想找些能臣出来整顿一下。

  建安王与诚意伯就是利用这个机会推举阮大铖的,说他才堪大用,还历举了不少他从前的事迹。

  虽然那是替魏忠贤尽力,但无可否认是做得有声有色,现在阮员既知悔改,决心效忠圣上,苟能用其才,必可使朝政大局为之一振。

  奏本是请一位老翰林起稿的,说得很有道理,而且还摸准了皇帝的心事,举了许多能使皇帝心动的理由,这应该也有八分希望的。

  因为复社中人恨死了阮大铖,皇帝却不怎么恨他,否则早就摘了他的脑袋了。

  坏也是坏在王老师随本附送上的那篇呈文,皇帝把保举的奏本已经留中三四天,正在考虑这件事了,见到了那篇文章之后,拍案大怒,当天就把留中的保本给批掷了下来。

  听了这个消息,阮大铖忍不住一口鲜血,两行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流了下来。

  这下子他真正的失败了,败得很惨,但也有点心服,手上拿着那篇新刻的文章叹道:“完了!完了,这下子是一败涂地,击败我的不是吴次尾跟陈定生那班混球小子,更不是复社那班毛头小伙子,而是这篇文章,写得实在好,连我自己看了都忍不住想骂自己混蛋,更别说他人了。”

  杨龙友恰好也在一边,他是奉了大舅子马士英的命令来告诉阮大铖邸抄的,他本来心里很讨厌阮大铖,这时却又有点可怜他,叹了口气道:“圆海!你就老实点吧!本来你起复很有希望,都是你自己弄糟了,你为什么非要跟复社过不去呢?”

  对阮大铖奏请起复被驳,杨龙友也很扫兴,因为他自己也是被革的,虽然没有永不录用的明示,但是要想再做官也很不容易,他的大舅子马士英贵为总督,也帮不上太多的忙,因此他倒是希望阮大铖能够再度被用,有了例子,他也可以援例而出了,所以言下虽是劝解,却是埋怨居多。

  阮大铖道:“不是我跟他们作对,是他们跟我过不去,吴次尾在文章中分开要杀我。”

  “他只是个无用的书生,整天叫叫而已,他要杀的人太多了,那一个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可是这一次就不同了,他这封自诉状可真要了我的老命,唉!笔墨也能伤人,说来实在难以相信。”

  杨龙友心中一高兴,忍不住道:“这可是你自己惹出来的,谁叫你去惹上侯朝宗的。”

  “侯朝宗又怎么样?”

  “侯朝宗是复社中唯一没骂过你的人,别人都要申挞你的时候,他还帮你说过话,说你已经国法惩处,身为庶民,不可评言司法之得失。”

  “这本来就是事实,我可不领情,那小子也不是好东西,我下了帖子请他到石巢园来饮酒赏曲,他居然连帖子都不接。”

  “他跟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接受你的招待。”

  “斯文之交,慕名即可,我是看得起他才给了他一张帖子,他居然不识抬举,何况称起来,我与他老子一殿共事过,还是他的父执辈呢!”

  “圆海,你最好别提当年那些事,大家之所以恨你,就因为你替魏忠贤整治东林党人太出力。”

  “那怎么能怪我,我是尽我的职责,魏忠贤提拔我,给我大官做,我当然要知恩图报,若是当年东林的老家伙肯提拔我,我也可以成为东林的烈士呢!”

  杨龙友冷笑道:“这个我可以保证你不会的,你会追随着权势,绝不可能成为烈士的人。”

  阮大铖居然毫不为忤地笑了道:“这倒是不错,见风转舵,我是最拿手的,所以我看看九千岁快要靠不住的时候,立刻就拔腿往外撤,也幸好有此一撤,才保住了这条命,所以他们说我是魏党和阉党,实在是冤枉,我这个人只是就势论事,绝不是那一个人的死党。”

  杨龙友只有摇头苦笑道:“圆海,你这人很聪明,只是做错了一件事,就是要跟侯朝宗过不去,我给你一个机会,为你交好侯朝宗。”

  “鬼才要交好他,那小子是复社的首脑,复社的人跟我是势不两立,我就是掏出心来,做他们的孙子,他们也不会看得起我的,我的目的就是要出出他们的丑。”

  龙友变色道:“这么说来,你是存心要我去作对的。”

  “那也不能这么说,你只是经经手而已,何况这也是为了你自己。”

  “为我?整了侯方域,对我有什么好处。”

  “龙友,在复社那些人面前,你并不受尊重,他们骂的贪官污吏,你也是有一份的。”

  龙友不禁低下了头道:“我虽然是因贪墨而丢的官,但是我没有害过人,也没有人再为那件事骂我了。”

  “那也只是没当面骂而已,冷言冷语时,你听了难道很好过,我整垮了复社,何尝不是为你出口气。”

  “我才不要出这种气呢!”

  “就算你还常跟他们有往来,他们不骂你好了,令亲马瑶草可经常受他们公开的指责,难道你也一点都不关心,一点也不在乎。”

  杨龙友没话说了,对于马士英的一切,他十分清楚,复社中人公开地指责马士英贪财好货,治军无方,纵容部属抢掠良民。

  这些都是事实,甚至于还受到了马士英的默许和指示,因为马士英规定战利所得,要提几成出来归公。

  所谓归公,就是入了总督的私囊,流寇是掠民以求生,那有什么财富,所谓战利,还不是取自百姓。

  杨龙友是马士英的妹夫,自然了解内幕,若不是有了这层亲谊,他也会跟大家一样地破口大骂。

  但是现在他不但不能骂,还得设法为大舅子饰词解释,说朝廷军饷不继,部队为了自赡,不得不向当地民间征收……这种鬼话虽然没人相信,但是却有人能接受,因为人毕竟是自私的。

  马士英的兵挡住了流寇南下金陵,保全了南京,只要不来侵扰到南京,抢抢别的地方,大家也以为可以原谅了,再说朝饷不继也是事实,要维持军队不遣散,总得要养他们。

  所以指责尽管指责,马士英的这个总督仍是笃定泰山,仍然在鸡鹅巷的公馆里逍遥自在,倍受恭敬,叫嚣的只是那些穷士,那些有身家的殷实富户、达官贵宦,仍是奉马督帅为国之柱石。

  杨龙友谈到这个问题不免有点刺心,他感到很矛盾,一方面是他的良知,使他要站在复社这一边,但另一方面,他的利欲则又无法摆脱马士英那些人,因为他们此刻掌着实权,可以给他官做。

  一个做过官的人,突然地赋闲下来是最痛苦的事,并不纯是为了钱,最主要是那种一呼百诺的滋味。

  杨龙友忽然羡慕阮大铖起来了,因为那种人没有矛盾,只有权势的争逐,没有良知的反诘,他决心要刺痛对方一下,因此道:“圆海,你以为侯朝宗无关紧要,所以才拿他开刀,这次你可尝到恶果了,那篇文章就是方域的手笔。”

  “啊!是那小子作的。”

  “正如你说的,吴次尾只会泼妇骂街,写不出这种好文章的,侯朝宗却是有名的才子,尤其是经你这一气之后,心情激动,挥笔千言,就是这篇文章,不但叫你那顿打白挨了,还断送了你复起的希望,想想看,你划得来吗?”

  阮大铖一拳头擂在坑上叫道:“好个小子侯朝宗,老子总有一天叫你认得我。”

  “圆海!你死了这条心吧!别说你动不了他,恐怕连皇上都动不了他。”

  “怎么,难道他是三头六臂不成。”

  “他没有三头六臂,却有个好靠山,宁南侯左良玉是他父亲的旧部兼门生,对他十分器重,过一阵子,他就要到左帅军中去参赞了,左帅现在手握重兵,我那大舅老爷都要含糊他几分,你又能拿他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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