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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因为对时下施政的得失,多半是他们传出来的,有些固然是施政者的错失,但也有些未尝不是私人的恩怨,假这些清流来出口气的。

  听见黄太冲的话,再看看一些人的表情,侯朝宗觉得更有把握了,于是笑了一下道:“至于我所不赞同的,便是刚才次尾兄的态度。”

  吴次尾忙道:“难道那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还不该骂?”

  侯朝宗庄然地道:“该骂,我已经说过了,乱臣贼子,人人皆得诛之,只是我们必须言之有物,要对方的确有祸国殃民,贪墨祸民的证据才行。”

  “我批评他们的错失罪行,都是有证据的。”

  侯朝宗叹了口气,道:“次尾兄,请恕我直言,你的那些罪行只是听由别人口中之词,你自己既没有确实的调查过,也没有真切的了解真相……”

  “我……只是一介布衣,对这些朝政何由得之,又何从调查去?”

  “这就是了,你我既非设谋定策的人,又不是实行措施的人,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政令之施行是全面的,就大局而斟酌情状,取其重而舍其轻,我举个例子来说吧,米珠薪桂,则民无所得食,而谷贱则伤农,你听了一个农夫的诉苦,就大骂牧民者不顾农人的生活,这不就太失公平了吗?”

  举座都为之默然,有的人惭愧地低头,有人神色欣然,有人则面露钦色。

  侯朝宗又道:“还有就是我认为诸公责备一个人,过于苛严而涉于私行,有些豪门固然是过于奢侈,但只要他尽心为国,他的钱不是偷盗所得,我们就不能去干涉他……”

  吴次尾立刻道:“朝宗,这句话我不以为然,俭以养廉,奢必近贪,他若非贪污,何来此挥霍之需。”

  侯朝宗笑道:“次尾兄!你又来了,俭以养廉,乃圣人所以勉励士人持家之道,却不是律法,违之则有罪的,再说这也不一定尽然的,比如说一个人家中原来就有钱,他做了官之后,以私蓄来过豪华的生活,你不能说他一定贪官,检举一个官吏贪墨,有如告一个女子之失贞,必须十分慎重,有凭有据,才不至于诬陷而坏人名节,谨言慎行,亦夫子教人之道,我们自己先犯了这个错,又何足以正人。”

  吴次尾也不响了。

  黄太冲却又鼓掌道:“对!对!朝宗兄后来的这段话,尤获吾心,我就觉得近来复社诸友的言论太过于偏激,已失敦厚之道,有的时候,竟然直诉当政之罪状,简直代替刑司的地位,朝政在刑部之外,为设大理寺以审定重大刑案,是何等慎重,而我们却未经审查,迳自就定罪了……”

  吴次尾不安地道:“我们只是说说而已,朝廷也不会因为我们说了就加罪于某人。”

  侯朝宗道:“次尾兄,这正是我所要谈的问题,士林言论,本为在朝者之镜鉴,应该是很受重视的,何以会遭到当朝者不闻不问的境遇呢?”

  “那完全是因为一些权门豪贵,把持着朝廷言路使乡野之言,无法达于上听。”

  “次尾兄,你这话又是失之于偏了,庙堂之上,未必就没有君子,只要我们言之有物,他们自然会转奏天听的,是我们徒事谩骂,泄一时之愤,图口舌之快,但有识者听着却只付之一哂,这是我们自己把身价贬低了,怪不得人家。”

  吴次尾和郑妥娘两人都是满脸通红,连柳麻子都讪讪的不是滋味,因为在南京,他们三个人骂人都是出了名的。

  郑妥娘低下了头,道:“侯公子,谢谢你的开导,以往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八道,还很以为了不起,现在才知道自己太幼稚了。”

  柳麻子抬头道:“我也是一样的,不过我跟妥娘信口胡说倒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我是个说书的。江湖贩夫走卒乡志野谈,当不了回事,妥娘即使说错了,也不过落个妇人无知之罪,倒是吴相公,可真应该特别慎重,你交往的不是些大人先生,就是国子监的学生,他们都是四民的表率,拿你的话当了真,再传播出去,影响就大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后一定特别注意。”

  他倒是个很坦率的人,知道自己错了,立刻就认错,不过经此一来,宴会的气氛就破坏了,好几个人都有坐定不安的样子。

  卞玉京最可人意,也是最善于察言观色,笑着道:“香君,你别像股牛皮糖似的,黏在侯公子身上了,有什么体己话,你带他上媚香楼,慢慢的去谈吧!”

  夏允彝也趁着机会道:“正是!正是!今天原是我们介绍香扇坠儿结识方域的,现在看情形,他们两个人是十分满意了,我们也不必再讨论了,大家散了吧!”

  主人一提散席,好几个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纷纷告辞了。

  李贞娘见陈定生也要走,扯着他的袖子道:“你也不多坐一下。”

  吴次尾居然不否认道:“是的!是的!若非朝宗一顿棒喝,我真是还会一直糊涂下去,造的孽就大了,澡堂子里去不去倒没什么,我倒真想跳下秦淮河里去,好好地冰一冰,冷静一下自己。”

  郑妥娘又犯了疯病,道:“吴相公,你真的要跳进秦淮河的话,我一定陪你跳下去,我也该凉一凉。”

  柳麻子笑道:“吴相公,你真要凉凉心,可不能跳进秦淮河,这儿的水只会叫人热,你想想,三舟画舫,几许红妆?六朝金粉,这数百年来多少风流阵仗,尽付秦淮,这河水怎生得凉,再加上妥娘这个熟人儿,泡在一起,怕不把河水都煮沸了。”

  他连唱带说,还带着手势比划,把大家又都引笑了,出奇的是郑妥娘,居然没跟他顶嘴,只是看了他一眼,倒使他有点不安,缩着头走了。

  别人还没走尽,香君却已经牵着侯朝宗的手,迳直的向后走去,落落大方,一点都不在乎。

  侯朝宗对这个娇小的女郎的确是十分爱惜的,事实上他早就听说了香扇坠儿的名字,心里也颇想结识一下。

  只是他有一点困难,就是囊中不丰,他是来考试的,自然不会带很多的钱,到了金陵后,他的性情又爱活动,人缘也好,名气也大,虽然酬酢交际,都是别人作东,但是车船小厮的赏钱打发,也颇为可观,因此他手头上已经没什么钱了。

  像旧院这种地方,他到熟识的人家,喝杯茶,小坐片刻,他还花得起,那最多只要个几两银子。

  如若初次登门,意在结识,那花费就大了,即使是献一盅茶,剥几枚瓜子,唱支曲子,也非十数金莫办。

  今天摆酒的是夏允彝,大件头已经支付过了,他自己的东西却早巳准备好了,赠给贞娘的是一个小金佛,那是他去见一位长辈时,老太太给他当见面礼,也是给他护身避邪的。

  金佛不重,却是十足的赤金,颇值几两银子,以此出手,颇不寒酸。

  给香君的较为简单,那只是一支素绢的宫扇,因为是素面,倒是很好发挥,他把自己最得意的诗临题了一首在上面,又勾勒了几笔墨竹,既具纪念性,又不落俗套。然后再破费个二两银子,当作下人的例赏,这就已经很风光了,却又不需花掉他太多的现钱。

  有了这个打算与准备,他才敢单独留下来的。

  香君把他带到自己所居的小楼上,朝宗顿觉眼前一亮,她的屋子摆设很清雅,像是个雅士的书房,而不像个女孩子的绣楼。

  陈设得很简洁,却不孤陋,墙上是一些名家的字画,如钱牧斋写的中屏,杨龙友画的墨竹等等,都是时人之作,然而却颇为可观,而且都是题丁香君的上款,是那些人自己送给她的。

  白木的地板,虽在烛光之下,却也显得一尘不染,十分的干净,房门口右一张矮几,香君先请他在矮几上坐下,蹲下身子,为他脱靴子。

  侯朝宗笑道:“你这儿的规矩倒很大,还遵行着古礼,进门要除靴,是不是还要席地而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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