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紫烟 > 桃花新传 | 上页 下页
一六


  每次斗口,郑妥娘一输就撒野,她一撒泼,柳麻子只好低头求饶了,因为这位姑奶奶敢说敢做,放得开做得出,又美又野,她的美固然令人着迷,她的泼也叫人害伯,所以大家才叫她疯子。

  这时见她又有点疯意,李贞娘忙道:“癫婆,差不多了,你也不怕人笑话,女孩儿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来。”

  郑妥娘却哈哈笑道:“怕什么,贞姐,我说的是老实话,我要放屁,还得先吃上一大堆的黄豆蛋黄,才能撑出来,有些人冠冕堂皇,衣衫楚楚,身居庙堂,却成天不说一句人话,说的话比我的屁还臭呢!”

  座中的吴次尾最为愤世嫉俗,听了郑妥娘的话大是合心,一拍桌子道:“骂得好!骂得好!妥娘这番话在此地说太可惜了,你该到朝廷上去说给那些做官的人听去。”

  他愤世嫉俗,对国事不满,常有牢骚,尤其是对一些身居显要而漠视民隐,一味争权、夺利,攫攘自肥的大员们,更是深恶痛绝,有机会总要痛骂一番,有时甚至公开的指名道姓地当众申斥。

  这当然很容易得罪人,可是那些人对此也没有办法,因为这时候正是魏忠贤的势力崩溃,东林党人又抬头的时候,一般清流,都属东林,所谓复社,也都是东林的门人弟子们所组成,被视为东林的后身。

  吴次尾是复社的中坚,是最激烈的一个,其余的像夏允彝,是介于东林与复社之间的桥梁人物。

  陈定生比较温和,但也是复社中的人,此外黄太冲虽不太说话,但生性刚直木讷,也可算是复社中人。

  ▼第四章

  金陵是复社势力最集中的地方,最主要的便是国子监里的太学生,这些人聚在一起,不知不觉就会把谈话转到那些地方去了。

  今天本来说是只谈风月,不及其他的,一开始大家也能守住限制,互相笑谑了一阵。可是等郑妥娘偶尔感触地发了一下疯,再加上吴次尾一附和,情绪立刻就热络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转到朝政得失上来。

  侯朝宗对这些却不太感兴趣,他只是来应试,考不考得中还不知道,即使考中了,离做官还有一段时间或距离,他们所谈的得失,他听了也不甚了然,有时牵涉到人身的攻击,他更不便启齿了。

  因为有些是他认识的,有些人则是他父亲的旧部或故旧,他到金陵后还去拜会过,人家对他也很照顾的,他实在说不出那些人有什么不好,因此只好听着。

  座中的陈定生也是听的时候多,开口的时候少,最激昂的还是吴次尾以及夏允彝等人。

  柳敬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倒是不随便说话了。只有郑妥娘最起劲,不停地参加意见,吱吱喳喳地直叫。

  贞娘和卞玉京则插不上嘴。

  而香君居然十分有趣,凝神地听着,别人说到慷慨激昂时,她握着朝宗的手也紧紧的抓住,显示她被这些谈话的感动。

  侯朝宗不禁轻轻地一叹。

  叹息的意思是为香君,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儿,怎么会对那些也感兴趣,要是也像郑妥娘那样,变得疯疯癫癫的,那就很遗憾了。

  他这一声叹息,恰巧是在吴次尾的高论告一段落时发出的,大家也都正在摒息以聆,所以听得十分清楚,每个人的眼光也都看着他。

  侯朝宗这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个疏忽,造成了多大的失态,不禁有点惊惶,正在想掩饰的言词。

  吴次尾却十分兴奋地道:“朝宗即席而叹,莫非有更深的感慨,快说来给我们听听。”

  夏允彝也说道:“方域,你是归德有名的才子,自小即有神童之称,而这几年尊大人告休在乡,你追随左右,一定得许多教诲,他是东林前辈,见解一定比我们更为超脱深远,你倒是说给我们听听看。”

  大家都企盼地看着他,侯朝宗十分的为难,他知道此刻也可以顺着他们的口气,扯上一番,那一定会皆大欢喜。

  可是,自此一来,风声传出去,自己立刻就会列入复社中激进的一党,成了南京城引人侧目的人物了。

  朝宗不愿意走这样的路,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他深体树大招风的道理,在官场中,太突出的人,总是难以跻身高位的,而朝宗对前程富贵荣显,却是抱着极大的期望。

  正因为如此,他也不能表示出自己不参加这个集团,因为他在南京的这一段时日,已经看得很清楚,国学的太学生,几乎可以代表着朝野的清议,在朝的御史,很重视清议的言论,往往用来作为他们弹劾的依据。

  有着这批人的支持与声援,将来晋身仕途,就会方便得多。他看得也很准,想要致身仕途,在宦海中脱颖而出,只有两个方法。

  一条是走门路,投身于权贵之门,仰仗他们的提拔,这条路比较难,一则是门路难觅,二则是较为引人注目,且为士林所不齿,三则是花费太钜,他花不起。

  虽然说归德老家有点产业,但是他父亲较为方正,不会给他拿去活动前程的,而且他也不想走这条路,那跟他的大少爷脾气有关,朝宗虽是较为热衷富贵,却不屑奴颜卑膝以求,那当然也与他的文名有关。少年成名,多少会有点傲性。

  所以他比较侧重第二条路,那就是结交清流,由士林哄抬,自然容易成名,只要一榜及第,多多少少会有个好差事干着。

  而且为士林器重,也会使一些人有所顾忌,不大敢排挤,而有些有力人士,还会曲意巴结,来央求向士林清流解释一下误会,疏通一下敌意。

  只要懂得做人做事,不站在尖端去跟那些权贵们作对,结交清流是有很多方便与好处的。

  侯朝宗之所以常跟这些人在一起,也是如此,所以这个时候,他说话必须慎重,虽然这是私下的宴会,但是自己的话,会很快传出去的。

  那对自己的将来很有关系,言论代表着立场,自己必须要有一番有力的谈话,才能赢得这些人的友谊与尊敬,但这些话,也一定要自己的脚步站得稳,不会引起这些人的猜忌与仇视。

  这也就是说,要在两个敌对的强势力集团之间,保持着一个超然而不偏倚的地位,这当然很难,因为这两个集团的冲突磨擦由来已久,积怨日深,壁垒分明,已经没有中间路线了。

  好在侯朝宗对于如何应付这个问题,早已作了一番的准备,他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

  先前,他为自己的失态而不安,现在经这两个人一挤一引,他觉得正是一个机会,因此,他定了定神,清了一下喉咙道:“各位,我很荣幸见邀,因为我只是一个年轻晚进。”

  吴次尾立刻道:“朝宗,我们要听你的言论,不是听你的客套,这些可以免了。”

  朝宗笑道:“好!那我就直说我对复社以及对各位的观感了,我首先说,参加复社,我非常的荣幸,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复社的宗旨,既是诤弹国事,声讨乱贼,这正是圣贤春秋之大道大义,亦我书生报国之途。”

  这番话铿然有声,引起了一片肃敬。

  连从不开口的黄太冲,都点头击节赞赏道:“好!好!朝宗兄这番话说得太好了,简洁、明白、有力,把复社的宗旨表达无遗,却又不含私人的意气之争,我觉得我们下次在太庙聚会时,该把朝宗兄的这番言论,撰印成篇,每个社友都发一张,以彰吾辈之志!”

  他那句私人的意气,使得座上的夏允彝以及一两个做官的,多少有点感到不好意思。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