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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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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婆儿的脸上还带着可怖的笑容:“我说是谁呢?这么随便跑到青青的屋里来吹笛子,原来是韩大郎,大郎来了多久了?” 韩翃好像是在公堂上受审的犯人,手足无措地道:“不……不久,刚来一会呢!” 柳婆儿哼了一声,这一哼没有任何意义,却能使人倍增不快,她又干笑了两声:“大郎是来找青青的!” “是的!好几天没见她了,我来看看她!” “今天她恐怕不得空了。因为是侯大司马在这儿宴请三原李小侯爷,你知道李小侯爷,他是开国公的孙子……” 果然是两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侯大司马侯希逸将军,手掌兵符,是朝中第一大红人,他是属于少壮派的。 他跟一些世袭的子弟很亲近,在皇上面前也狠受亲近,在太子面前也根受宠信,目前还不太当权。 但将来他必然是长安最有权势的人。至于三原李小侯,韩翃虽然没见过,却听闻已久,他是开国公李靖的三世嫡孙,老公爷过世了,他以开国侯的爵位接替祖职,少年得意,无人过之。 这两个人都根不错,很受一般人的尊敬。他们虽然显赫,倒没有什么倚势凌人的事,而且都很敬重斯文! 韩翃听说是这两个人,心中不平之气略抑。 他勉强地一笑道:“原来是这两位,那倒真是贵客了,他们是不大上这些地方来的!这就更难得了!” “可不是吗?他们不知从那儿听到了青青的名字,这次是专诚慕名来访的,见到面之后,居然大为激赏。” “青儿多才多艺,原是青楼中的奇才。” 柳婆儿又干笑了一阵才道:“多谢大郎,不过青青今天恐怕难以得闲,大郎还是改天再来吧!” 这已是明显的逐客了,韩翃也想走,却又有点不甘心。 因为这等于是被人赶出去的,所以他装着听不懂,笑笑道:“没关系,我反正没事,可以等她。” 柳婆儿的脸沉了下来:“大郎,照说客人上门就是财神,我们不敢得罪的,可是客人也要体谅一下姐儿们的处境。 青儿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在这一行里也捞不了几年了,现在多赚一点,将来就多一分着落。” “大娘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韩大郎,平康里巷的情形,没人比你更清楚,我的话你不会不懂。一句话,希望你以后少来光顾。” 这老婆子终于撕下了虚伪的客气,拉下脸来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了,韩翃满心只觉得羞愧难当,气往上冲,大声道:“为什么?你门开着做生意,就不能禁止客人上门,我可是花了钱的,那一次我少给过。” 柳婆儿冷笑一声道:“不错!每次都是一百大钱的条赏,你韩大郎没少过一文,可也没多付过一文! 要是全像您韩大郎这种客人,我们只有去喝西北风了! 这是公定的例分,为的是出官府公例的堂差结帐,谁也知道,那点数目可养不活姐儿们的,你韩大郎应该是很清楚的。” 她说的倒也是真话。 条资盘例开得低,一则是官府上若有应酬,或是豪门大家有较大的喜庆宴会,家中乐伎不够时,也会到这儿来徵召一些乐伎去凑兴侑酒,这份官例则是帐面上公开开销的。 但一般而言,娼家不会来领取,这就算是承值的差役或府里的执事人员的好处了,姐儿们另有缠头打赏。 鸨儿们也不指望这个,这只够塞牙缝儿的。 韩翃被挖苦得窘,但自己一向寒酸也是不争气的事实。 他只有把手伸进兜儿里,抓着那五片金叶子,原来他还想留一片的,这时已被激昏了头,全掏了出来。 摔在桌上,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有钱,今天不喝茶,我也要摆酒,你把青儿叫来,我就摆在这儿。” 柳婆儿看了那五片金叶子倒是微感诧异,这在她的眼中,自然算不得一个大数目。每个月,她总有几天的收入不止此数。 只是她没想到韩翃这穷鬼身上,能掏出这么多而已。 金子使她脸上堆上了笑。 但,这是讥嘲的笑,笑的可恶、可憎:“喝!看不出韩大郎身上居然还能掏出几块金子来,那可真是大新闻了,只可惜咱们福气薄,眼看着亮晃晃的金子,却无福承受。大郎,你还是收起来吧!” “大……娘!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不早就告诉你了吗?今儿咱们青青没空,李小侯爷已经把青青包了下来,来时就吩附过,不让再应酬别的客人,所以我们家院门都关上了。” 娼家若是掩上了门,就表示寻芳已有客,而且一时不会有空,所有旧雨新知都请改天再光临…… 若是有客人只坐一下,就会走的,则会有个小丫头在门口招呼着,把熟的客人请到一边的客房中歇着。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韩翃来时,院门深掩,正是杜客的表示。 他是因为与柳青儿的交情莫逆,所以才走了进来。此刻对柳婆儿,他倒是不知说什么了,但就此被轰走了,实在太不甘心。 他倔强地道:“人家是化钱的,我也是化钱的,他先来,我没话说,但我可以等,等他走了再摆,这总行了吧!” 他赌上了气,今天不见柳青儿不走,那怕见了面,一句话不说,照个面儿就走都行,这口气不能不赌! 但柳婆儿更绝,本来她大可收下金子,让韩翃在这儿苦等。 一般估计,那边屋里最多到上灯时分就会走,拖下来这边还没等菜上几道,就到了宵禁时分,必须要结束了,正好白白地宰这穷鬼一下。 可是那样子,却给韩翃的尊严得到了满足,而柳婆儿要打击的,正是韩翃的尊严。 她把桌上的金片子整理好了,放在韩翃的面前,笑道:“韩大郎,你身上有几两肉,老身可清楚得狠,这几片金子赚来不容易,你还是省着点慢慢花吧!何苦还来这里挥霍的呢?” 话是好话,说话的神气也充满了关切。 但韩翃却感到更光火了,因为柳婆儿不是一个会对他关切的人,这份虚伪的关切下,一定藏着阴险与奸诈。 所以他不领这份情,大声道:“钱是我的,我爱这么花。” 柳婆儿的脸沉下来了:“韩大郎,你有这份花钱的豪兴,我们却没有收这种钱的忍心。你韩大郎的钱是怎么来的?大家都很清楚!那是咱们同业的姐儿倚门卖笑,噙着眼泪苦省下来的,她们孝敬你,是她们的一片盛情呀!你花在我们这儿,却叫人担受不起。再说你一个读书的相公爷们,留恋娼家,误了前程,咱们可担不起这个恶名。” 话呢!全是实话,但是太直接了,直接得令人受不了。 尤其是对韩翃,他究竟还是斯文中人,脸皮也没有厚到任由人笑骂的程度,一时羞恶之心迸发。 他指着柳婆儿,口中只结巴地说出:“你……你……” 想到自己多少也是乡试及第,一领青衫的斯文队里人,这一个士的身份,原本是何等清高。 却在这里,受到一个老鸨儿的侮辱与轻视,这是何等的不值得。 但是也不能怪人家,这原是自取其辱,长安居已是大不易,更何况这种销金窟?自己原是个穷光蛋,又凭什么到此地来摆阔呢? 再者,自己为倡女捉刀写诗换钱,本也不是光荣的钱。 虽然说不偷不抢,两厢情愿,各得其所,但自己十载寒窗,五更灯火,苦学得来的一点学问,竟是作这个用途吗? 韩君平的一辈子,难道就这么混下去吗? 以前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总是使自己不往深处想,总是以权宜之计来安慰自己。 今天,却被柳婆儿这一顿冷嘲热讽给骂醒了。 连一个老鸨儿都瞧不起他,还有谁会重视他呢? 一阵羞愧,一阵内疚,一分绝望,八分无奈,一分失意。韩翃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更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在翻搅着,眼前金星乱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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