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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不行,文姜逼着我。她唯恐我会改变,抢先一步仰药以殉,逼着我非贯彻到底不可。假如我在这时候撒手,我将成为天下人不齿的对象,普天之下无我立足之地。”

  王飞虎怔住了。站在豫让的地位上看,的确是如此的。当然,他若不在乎别人的笑骂,也可以那样做,但豫让却不可能那样子活着。

  一个成了名的剑手,必须要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没没以终,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突破了,绝不可能屈辱地活下去,他们已受惯了人们的尊敬。

  豫让又是一叹道:“文姜跟赵侯没有私仇,她跟智伯之间,也没有我这样过命的交情。她之所以对这件事如此热切,是要我以一个剑客的身份,刺杀一个大国的诸侯,在史册上留下千秋万世不朽的一页,如是而已。”

  王飞虎顿了顿才道:“生前彪炳的霸业身后不朽的盛名,这不是一个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吗?”

  豫让道:“这是一些人的目标,他们当然是一些很特出的人,因为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机会,故而也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思想。”

  “但大哥有了这个机会。”

  豫让苦笑道:“我的机会是人为的,是刻意造成的,我并没有这种雄心,已欲罢不能,因为我有了一个好老婆。兄弟,我在这世界上走一趟,只学到了一件事,就是你想成名,就去娶一个文姜那样的老婆,她会像一条鞭子,不管你是一匹多劣的马,她也会鞭得你拼命奔驰,跟那些骏马并驾齐躯。”

  王飞虎不禁默然。本来他没有那种思想的,现在经豫让提出后,在他的心中,居然也引起了共鸣,因为他自己的一生,也可以说是在文姜的控制与安排中。除了追随豫让夫妇来到河东是出之于他的自愿外,此后的一切,也差不多是文姜为他安排的。智伯战败被杀,文姜安排他率领残众退回河东,保持了尚堪自卫的力量,也正因为如此,才勉强保持了河东的自主,没有被诸侯并吞。更因为如此,才使赵侯襄子重视王飞虎的地位。

  这个女人实在很了不起,她造就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天下闻名的剑客与刺客;一个是由平民游侠而成为独当一面的将军。

  尽管心中如此想,王飞虎对文姜仍是十分尊敬,因此他以肃然的口吻道:“大哥。兄弟以为您跟文姜夫人伉俪情深,以共生死……”

  豫让笑道:“是啊!我并没有说不爱她呀,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绝世,天下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可相与匹比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憾。”

  王飞虎道:“可是大哥似乎并不以此为幸福……”

  豫让苦笑一声道:“这话也没错,娶了这样一个老婆,个人是谈不上幸福了,但不幸并不表示我不爱她。尽管她给我所作的安排已不由我选择,但她仍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而且,她使我成功了。”

  王飞虎不知如何接下去了。他感到自己很卑微,不够资格说任何话。

  豫让笑着继续道:“夏桀因妹喜而亡天下,商纣因妲己而不保杜稷,这两个女人的本事不能说不大,但是文姜若早生几百年,活在那个时代,她一定比她们更为轰动。”

  王飞虎只能恭敬地道:“是的,大哥。妹喜、妲己仅只是祸国,而夫人却是成就男人,这两者是不能比的,何况那二人以帝后之尊才为世所传,而夫人却以布衣平民而名动天下,品格上比她们高出不知多少了。”

  豫让哈哈大笑道:“那都是一样的,反正做她们的丈夫总不是件容易的事。好了,废话不说了,我要去参加决斗了,赵侯已经出来等候了。”

  赵襄子果然已经在对面等着了。他的精神焕发,身披轻装,手中执着一支长剑,光芒辉射,一望而知是宝剑。他的脸上也充满自信,毫无紧张之状。

  这正是一个高明的剑手在决斗前最佳的态度,从容、沉着,斗志高昂,使精神处于最佳的状态。

  相形之下,豫让倒是显得有点委靡了。他的衣着破旧,乱虬绕颊,精神也不太振作。但那不过是刹那间的样子。当两人相距三丈站立对峙时,豫让神态已经变为庄严了,一支平凡的剑握在手中,也有了生命。他站立的姿势很自然,却有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他虽是一个平民,但是在剑道的王国中,他是王,至高无上的君王。

  但是他的气势也没有把襄子压下去,好像这两人都是无敌的王。

  凝视片刻,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对敌手的尊敬与激赏,更有着一种难抑的兴奋。

  双方都没有敌意,但也都没有退缩之意,不需要任何其他的原因,就为了互相在心目中的地位。

  他们也觉得必须一战。

  片刻后,豫让才道:“对不起,我来晚了一点。”

  赵襄子笑了一下道:“不晚,就是先生来早了,我也要在这个时候才能准备好。”

  决斗有什么好准备的呢?束整衣冠?磨利兵刃?这些在昨夜就已准备妥善了。剑手只要充分的休息,养足体力就是了。但是豫让却不这样想,他明白襄子的话,知道所谓的准备是一种心理的控制,情绪的培养。

  那关系也许很少,但是在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之间,这些微的影响往往就是胜负生死之机。

  襄子又问道:“豫先生昨夜睡得还好?”

  “很好,姚开山他们没有再来骚扰。”

  “尊夫人的伤势呢?不碍事吧。”

  “多谢君侯关怀,君侯赐下的药极为灵验,不仅不再流血,也没听她叫过一声疼。”

  “对尊夫人断腕的事,我十分不安。”

  “没什么,这是她自取的。我之所以伤她,不是为了君侯,而是为了她的行为该受惩罚。”

  襄子很上路,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不再继续下去了。他说:“先生是否也准备好了?”

  豫让道:“早就好了。我是一名江湖剑客,跟君侯在宫廷中所学的剑术略有不同,就是我们随时都在准备接受战斗,不需要特别的预备了。”

  赵襄子道:“平时我也不要的,但今日一战不同,我希望尽己所能,发挥出最大的潜力来向先生请教,因此我也要求公平。先生的气色似乎并不太佳!”

  “不,我很好。这半年来,我一直是这个样子,与气色的好坏无关。”

  “先生是否已能摒除一切杂念,全神贯注剑中了呢?”

  豫让笑道:“君侯,若是全神贯注剑中,就不能说是摒除一切杂念,剑也是一种意念。”

  “是的,先生高明,我受教了。看来先生的悟境比我深,我到底还是差了一筹。”

  “君侯太客气了,我只是领略到一点空灵的诀窍而已,还没有达到心中无剑的境界,倒不如君侯在一个境界中登峰造极。”

  心中无剑,是剑术中形而上的境界,若能深入,自然可以独步尘世。但如果初入门径,一切都在摸索的阶段,反倒不如低一层的顶尖来得精湛了。

  赵襄子肃然道:“以造诣而言,先生已经高出我一层,本来是不必再比了,而我心中也实在不想跟先生决斗的,可是刚才与先生持剑而立,我心中竟起了一种无法抑止的冲动,好像不请教一下,心神就无法安定。”

  豫让听罢,笑笑道:“君侯言重了,其实在豫让心中,何尝不是对此战抱有热切之期望。”

  “哦,先生也热切期盼此战?”

  “是的。豫让虽然在君侯剑下二度受杀,但那时都为了一些外在的原因所影响,未能领略君侯之所长,也未能尽我之所能,心中不无憾焉。”

  襄子忍不住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我也是同样的有此感觉,所以孤家才不远千里,远赴河东。先生想必也明白,若非为了能重晤先生,孤是不会出来的。”

  这段话令豫让十分感动,因为襄子说出这番话来,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这段话是当着不少河东父老讲的,那几乎将他远来河东,亲为智伯合骨安葬的恩德一笔抹杀了。尤其是在他已将取得河东父老的好感,赢得他们的感激与拥戴时,他居然说出了这番话。

  豫让知道襄子这番话并不是为了讨好自己,因为自己与河东百姓是结为一体的。在河东百姓心目中,自己仍是有若像神明一般的崇高地位,襄子若是为了讨好豫让而得罪了河东的百姓,豫让是不会领情的。

  这一点大家都很很楚,聪明的襄子,绝不会做这种笨事,襄子这段话,只是为说出他内心的真正感受而已。

  一个剑手的一生中,永远都在追求的,不是名位,不是尊荣、富贵,而是一个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不仅是剑手如此,任何一种可以比较的技艺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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