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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当她真正地想透豫让的心意的时候,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豫让是在诀别,向他向未出世的孩子诀别,意味着他将见不到这孩子的出世了。

  豫让急急披上衣服,冲出了门外,待小桃穿好衣服赶出,蹄声已远,朦胧的朝雾中早已失去了他的影子。

  小桃没有追上去,因为豫让说过不要她去的。

  回到屋里看看,她意外地发现已经被整理过了。昨夜,吃过的碗皿原本是狼藉地堆放着的,都已收得干干净净地放在一边的竹筐中,而且还洗过了。

  连地上的残屑也都扫过,屋里没有第三个人,这一定是豫让做的。

  难道他昨夜一夜没睡,又起来做了这些家务吗?

  在决斗的片刻,他居然还有闲情来帮忙做家务,难道他对那场决斗果真是如此的有把握而不在乎吗?

  小桃实在是不懂了。但她知道豫让的内心中绝不会那样轻松,他所表现的一切从容太反常了,也许他是籍此来掩饰或排除内心中极端的紧张。

  他果真是如此紧张吗?

  这个答案恐怕谁也说不出来,连骑在马上的豫让也同样的无法回答。他的身子坐在马上,心里却汹涌着千百头思绪,无法整理出一条来。

  他说不出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满心的烦躁,却没有一点原因,他心里很焦急,但没有催马急赶,由着它高兴,以小碎步在清晨的林子里慢跑着。

  他似乎要去赶做一件事情,但却是一件不急的事情,他只想快点做完了而已。

  豫让知道这不是好的现象,也不是应有的态度,他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无聊过。

  在生死决斗前的片刻,会有无聊的感觉,这是件可笑而难以令人相信的事,但这是真实的感觉。

  无聊,无所事事,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起一个待决的死囚在绑赴刑场前的一段时间,是不是跟他此刻一样?他想应该是差不多的。

  来到了约定决斗的地方,他又是一震。他发现这儿早已聚满了人,密密重重地围成了一个圈子。

  本来还是在嗡嗡地低语,当他的影子突然出现时,一下子,静了下来,几千个人,突地变得鸦雀无声。

  那是一种令人很难过的气氛。豫让看看那些人,一半是身着甲衣的赵国士卒,另一半是河东的百姓,甲胄鲜明的战士们空着双手,但布衣的百姓们反而执着刀戈,这也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王飞虎恭谨的走过来,施了一礼,亲手接过他的马匹说道:“大哥,您来了,昨夜安好?”

  “很好。饱睡了一夜,小桃还没起来呢。”

  “小桃?”王飞虎现出了疑惑之色。

  豫让道:“是啊!我已经找到了小桃。难道你还不知道?”

  “小弟不知道。她还好吧?”

  “好得很,她就在那栋农舍里,你知道那地方吗?”

  王飞虎的答复是令豫让颇为吃惊,他居然不知道那所农舍的事。不过他又继续解释道:“这都是文姜夫人安排的?她安排的事,小弟从不过问。”

  “那所屋子经营已很久了,看情形她是准备辟来跟我一起隐居的,你怎会不知道?”

  王飞虎道:“那小弟就不会知道了。文姜夫人说过,她自己看好了一个地方,待大哥由赵国回来后,可以共偕隐居,远避尘世。她不让小弟知道那地方,就是怕小弟日后会去打扰。她说住那儿后,至少要隔离尘世十来年!”

  豫让笑道:“那个地方虽然僻静,也不能说是隔避人世,何况人也不能隔绝人世而生活。”

  “夫人对那些都有安排,有一些真心崇拜追随她的人会去帮她的,这次送小桃,她就挑了那几个人,小弟心想,可能就是那个地方了。那儿很好吗?”

  豫让笑道:“好极了,林木森森,土地肥沃,原野广阔,水源充足,林中有鸟兽,河中有鱼虾,是居家耕作最好的地方,只是人烟太稀,而且来往不便,骑马还要走上半天呢!”

  “这都不成问题,只要把日常生计的必需之物多带一点去就行了。那儿没遭到破坏吧?”

  “没有。”豫让道:“而且姚开山也被我驱走了,送小桃去的三个人都还好好的。以后小桃若是有什么所需,她会出去找你,希望你能照顾她一下。”

  “兄长,”王飞虎道:“这个毋劳吩咐,这是小弟应尽的责任。”

  “我说的照顾不是物质所需。那儿不缺生计,而且贮备极丰,我说是别让人去打扰她……”

  “那更没问题。四周边境都是智伯的私邑地,小弟在河东,对那些土地有绝对的主权,没人会去干扰。”

  “你在河东是没问题,万一要离开河东,你必须把你那儿作个完善的处置。”

  “大哥放心好了,智伯生前,已经署券划界,把一块土地赠给了大哥,大概就是那一片地区,那已是您的产业,没有人再能夺走了。”

  “什么?那是我土地,我怎么不知道?”

  “是文姜夫人经手的,她或许是想给大哥一个惊喜。”

  “这……无功不受禄,我未立寸功,何颜受赏?”

  “兄长,这就是你太矫情了,文姜夫人却不这么想。她说你们夫妇为智伯也好,为河东也好,所作的牺牲都大,要求寸土为后人立足栖身之处,可受之而无愧。”

  豫让终于长叹了一声:“飞虎,文姜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于连死后的一切,包括子孙再年生计,都作了妥善的安排。”

  “夫人是当世无二的奇女子,但凡听过她名字的人,无不景仰称赞。”

  豫让又是一叹道:“我却不知道娶了这样的一个妻子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王飞虎愕然道:“大哥怎么这样想呢?得妇如此,举世所羡,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没有不满足的地方,她全安排得好好的。她的安排,既不容人推拒,也不让人选择……”

  王飞虎终于有点懂了:“大哥可是认为她太专擅了?”

  豫让摇头道:“我没有这个感觉。她的每一件安排都是合情合理,没有能比她所想的更周到了,所以我才说她不让人拒绝……”

  “但她对大哥却是绝对尊重,一切都是以大哥的意念为主,从不曾对大哥的决定有所执拗。”

  豫让苦笑道:“是的,她的确是这样的。她没有违拗过我的意思,因为那本是她自己意思,她只是巧妙地运用情势,使我顺着她的意愿,演变为我的意愿而已。”

  王飞虎愕然道:“兄弟实在不明白兄长的话。”

  豫让一声长叹道:“别说你难以明白,我也是今天清晨要出发前才想通了这个问题。今天清晨在林中,鸟语、花香,芳草茂盛,狐兔徜徉,一片平和的气象,而我无法停下来欣赏,因为我要来决斗。那时,我就忍不住想,我这一斗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飞虎道:“是啊!小弟也曾想劝阻大哥的,可是大哥说为了一个剑士的信守和承诺,小弟就无以为言了。”

  豫让道:“我过了一天的农夫生活,觉得很平静,也很快乐。若是以前,我可以放下了剑,放弃了剑客这个身份,忘掉了剑士的荣誉和信条,平平实实的做一个农夫。”

  “现在也可以,没有人逼着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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