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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但是他受不了人们的鄙薄,受不了人们在提起他的名字时,淬—口唾沫,露出不屑的神情。

  如果他就此罢手,鄙薄必将随之而至,如果他投向襄子,诽谤将至死不绝。

  所以他不能,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

  现在,他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以尊敬的目光看着他,他已是一尊神明,因此,他就必须做那种神明才能做的事。剑客、侠士、烈士,这些名称剥夺了他做一个凡人的权力,使他觉得很可笑。

  那些被激流冲走的无名幽灵们是很不幸的,付出了他们全部所有,却没有得到他们所想要的。

  豫让却已经得到一切了,凡是一个剑客所能拥有的尊荣,他都得到了,他又比别人幸运多少呢?

  豫让的心中充清了落寞。他很想也跳下激流,跟那些人一起,把自己彻底的毁灭。

  对生,他已全无依恋,然而他却不能死,明天他还有一场决斗,他没有轻生的自由,没有死的权利。

  生命、生活,竟是如此的矛盾与滑稽。

  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才懒洋洋地回到茅屋,小桃居然做好了饭在等他。

  小桃的确是坚强的女人,刚断了一只手,流了那么多的血,但她没有躺下,仍然做了那么多的事。

  饭是麦拉蒸的很香,菜肴却很简单,几盘野菜,一片干肉脯,用一个瓦罐盛,放在一口竹篮中,还有一瓶水,就是一般农场为她们在田间的丈夫送来的午板一样。

  豫让在林边的石块上把饭吃了,然后道:“这地方可以平出来种几畦菜,自己吃不了还可以担到市场去卖。”

  小桃点点头道:“是的,而且这里的野菜也很多,可以用来喂猪,你有空最好能砍几棵树,盖一所猪圈,那两个工人力气没你大,做得没你好。”

  “好的!等一下我就动手。”

  “夫君,对不起!本来我该帮助你的,可是我有重身子,据年纪大的人说,不宜太过劳动,怕动了胎气。”

  “不错,你别忙了,我一个人来就好。”

  豫让吃完,小桃收了饭具回去了,临走叮咛豫让道:“早点回来,别等天黑,也别太辛苦了,累坏身子。”

  那也是一般农妇们叮咛汉子的话,她说得很自然,听在豫让耳中却是无限的温暖。

  这生活是他一直想追求的,今天居然如愿了。

  那些话也是他一直想听见的,今天也听到了。相信小桃也是第一次说,但她说得那么随便自然,就像是已经说了千百遍,而且还可能说千百遍似的。

  豫让举起了斧头,但又丢开了,拔出了剑,他记起了小桃要他伐木造圈的用意了,她是要他练剑。

  第一次行刺时,小桃是陪着他的,用一根柴丢过来,供他挥剑去砍削,就样,才成了他剑过断魂的锐厉招式。今天小桃无法帮忙了,但他仍然可以练习的。

  凝神聚气,他把剑刺向一棵碗口粗细的树干,先是平着齐根部位刺入,随刺随拔,再沿着上一剑的剑痕边缘刺去,使剑痕扩大一倍,如是七八剑后,那棵树已经整个为剑刃所透,轻轻地向一侧倒去。

  豫让跳起身子,发出一口剑气罩向树梢,但见枝叶飞舞,等到那棵树倒地,只剩一根光秃秃的主干了。

  豫让检视了一下断树,但见根上的刺断处还有些不平,差别虽小,但仍有凹凸起伏,这说明他在刺出时,剑刃的位置仍有一点上下偏差。

  于是他又换了一棵树,再度凝神运气,摒除杂念,全神贯注剑上,再度刺出,收回再刺。

  第二棵树也倒了下来,这次好一点,仅有一剑略高。他又换第三棵,第四棵,直到第八棵树时,他才能控制住出手的劲道与部位,使树身断处一平如削,看不出是七八剑造成的了。

  他又练习了两棵树,都能做到丝毫无差,豫让笑了,他知道自己能把握住出手的诀窍。

  意在剑先,剑之所在,意之所为,这是徒手运剑最高的境界,豫让已经达到了。

  他也体会到一件事,就是要达到这一境界,必须要心神空灵,不着一念。

  他觉得应该感谢小桃,要不是他适时地布置了这一个情境,他是无法领略的。心无杂思,不着一念,说来容易,但是要真正地达到,却是十分困难的。

  那必须要在心境十分平静下才能体验,以他此刻的心情,是万难得到平静的,但小桃居然设法使他达到了。

  看来小桃对他是十分了解的,知道他心中追求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故而在生死决斗的前夕,安排了如此的一个情境,让他的剑术又进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他的工作进行得很快,劈树、择地、立桩、架栏,用树皮和藤子搓成绳索,最后用较细的树枝编成了顶盖上,在日落之前,他已经完成了一大一小两所猪圈,总计大小可饲十来头猪。

  日影偏西的时候,小桃又来看他,眼中发出了异采,兴奋地道:“夫君,你一个下午居然做了这么多的工作?”

  豫让微笑道:“在不知不觉中做的事情最快最好,只可惜我没有时间了,否则还可以多做点。”

  小桃微笑道:“没有关系,明天再做好了。”

  豫让啊了一声道:“明天再做?我明天不能做了。”

  “当然是要你做,难道你还想偷懒不成?明天的事情多着呢,我还想盖一所牛栏,两头牛,还有,前面不远处有一口小池塘,再挖深一点,我们可以养点鱼……”她举起一只手,指着各处,发表看她的开垦计划。

  豫让静静听着,他知道这些计划或许有实践之日,但绝不可能由他来完成了,因为他没有明日。

  说啊说的,小桃的声音渐渐地哽咽,努力装出来的平静再也撑不下去了,两滴泪水终于挤出了眼眶流了出来,悲叫了一声“夫君!”投身在豫让怀中。

  豫让把她抱了起来,吻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小桃!这样才对,这样才像个女人。”

  “啊!夫君,难道我有什么地方不像个女人?”

  “是的,你今天下午的表现,完全不像个女人,而像个怪物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怪物。”

  小桃怔住了,也停止了哭泣道:“夫君,我又错了,以前你一直在向往着朴实无华的耕织生活,不知不觉间常流露出对田园的怀恋。”

  豫让道:“是吗?我对你说过吗?”

  “说得不多,但是你表现得很多,在以前那段等待的日子,后来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但只有到了乡下,才会安静下来,有时整整一个下午,你都在看那些农夫们在田里耕作!”

  “那也许是我在想心事,并不见得是喜欢种田呀。”

  “不!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你虽是在一边看着,你的眼睛却不呆滞凝视一处,而是随着他们的身子移动。”

  “这是一个剑手的本能,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件移动的东西,不管我是在做什么,身外四周的动静没有一件能逃过我的眼睛。”

  小桃笑道:“你为什么要狡辩呢?喜欢田园生活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又为什么要否认呢?”

  “我没有否认。我的确喜欢这种生活,可以浑然忘机,但我只是放在心里,从没有对人吐露过,你是从哪一点看出来的呢?”

  “我看出来就是了,一定要说得很明白吗?”

  “是的,这很重要。一个剑手应该是喜怒哀乐不形之于色的,若是我无法掩饰心中的思想,就会显露我的弱点,予人以可乘之机,那是很危险的事,尤其是在决斗的时候,心事的透露往往就是致死的弱点,所以我要知道。”

  小桃道:“你在神往之际,不但眼睛跟那些农人转动,连手也不知不觉的跟着他们在动作,所以我才知道你不是在想心事,而是全神贯注在那上面。”

  豫让长了吐一口气道:“那还好,我只有这些毛病,大概还不致于影响我的剑技。”

  “这些是毛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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