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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襄子点头道:“好心思,好方法,若是早点出手,对方知道了危险而撤回兵器自救,就会拉长战斗时间了,只是,—定能找到对方的弱点吗?”

  “这……很难说,要以客人的修为而定。那些空隙有时只是眨眼间显现,能否在这刹那间发招,在于各人的修为,所以这并不是对方的缺点,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攻击这些空门的。”

  “是的,我懂了,剑术到了某一个境界,已经不受剑招的限制了,任何一种剑法在他眼中都是破绽百出,信手一挥,都能克敌致胜了。”

  “是的,君侯对剑道浸淫日深,故有此种体会。”

  赵襄子摇摇头沮丧地道:“我还没有这种体会。我的剑技还停留在思索精招的程度,比你信手挥出均为妙着,浑朴自然,还要差上一截。”

  豫让道:“君侯能说出浑朴自然这句话,离此境已经不远了,所谓返朴归真,就是这个意思。”

  赵襄子想后摇头道:“很难,我也许永远都到不了这个境界,除非我放下本身的事务,四处流浪,找那些成名的剑客们,一一去拜访比斗。”

  剑技之精在于勤,那只要苦练不懈即可,而剑技之成在于广,那必须与各种名家高手接触,在体验中累积而来。这种交手决斗,自然要付出极大代价,必须每次都获胜,一次失败,经则残肢伤体,重则丧生,所以一个剑客的成长,不仅过程十分艰苦,而且充满了血腥。

  像豫让此刻所说的体会,不知是多少血肉艰险之所累积,别人未到此一境界,根本说不出来,到了此一境界,也不肯轻易告诉人,因为这是剑技的一种突破。

  但豫让却侃侃而谈,毫无保留,使得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如痴如迷,连那些在豫让剑下受伤的人都是一样。他们以自己的体受,来了解豫让的理论,感受特别深刻,这在他们以后的剑技上,有很大的助益。

  赵襄子出神地道:“先生不愧为剑中之神,短短数语,道尽剑技中的妙机,襄子受益良多。不知还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有。我说的这个方法,虽能制敌于机先,但也是置本身于悬崖之边。最重要的就是把握勒缰止步的时机。”

  “这时机将如何取决?”

  “这必须由自己的经验与判断来决定。发招太早,则攻敌无功,发招太迟了,则无以自保,仅能达到与敌偕亡的目的。最佳的时机是在把握那一刹那,创敌而全身而退。因为我是后发而先至,先手一直在我手中,主动之势也掌握在我,但进退之机,则操之于势。”

  高手对决,所争的也是那一刹那的先机,道理很简单,但运用极难,襄子是立刻就懂了,点点头道:“换言之,先生每次都予敌轻创,都是时机所限,只能达到那个程度,稍迟一步,对本身就有危险了。”

  “对我是如此,那是由于我对时机把握还不准确,或是发剑的速度不够快。照理,最好是一招克敌,我出手慢了一点,才仅能成轻伤口,若我的剑再深进一点,虽然能致对方于死地,但剑刃将为对方血肉所吸凝,或身形为对方迟凝。那些吸引也许很小,阻碍的时间也短得不易觉察,但往往却是生死一隙,像我身上受的这些轻伤,便是火候控制不足之故。”

  襄子又沉了片刻才道:“多谢先生赐教,我大致是明白了。但是,先生,你把这些告诉了我,对你可是不利,尤其是你要刺杀我,势必增加更多的困难。”

  豫让的脸上却泛起了一片笑意,道:“君侯,我刺你的原因不为私仇,我既不以仇人视君侯,就不必保留什么了,这是我练剑多年的一点心得,我也希望能留在这世上,使我这一生有点价值。”

  “先生好豁达的心胸。”襄子的语气十分恭敬,从他向豫让求教问剑之后,他已改口称先生而执弟子之礼。

  豫让茫然轻叹:“知己、爱侣已一一先我而去,回首前尘,一无所成,也一无所有,我又何必吝于一点点的心得呢?”

  这是一种哲人的感慨,也是豫让心中的感受,别人既无法体会,也无从了解,但襄子从豫让的眼中,看到了他的茫然,他的无奈以及他的思索。

  豫让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这一死本非必然,而豫让也做得很勉强,先前那股凛然的杀气,此刻已然无存,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虚。

  襄子本来是怀着很大的恐惧的。

  他知道豫让刺杀自己的决心尚未中止,必须再一次实行,虽然,他不想跟豫让纠缠下去,但并不畏惧。

  他对自己的剑技十分自信,豫让只是他一个心折的对手,他相信自己仍能应付。

  他答应前来致祭,亲自送返智伯的骨头,一则是为安抚河东的人心,再则也是讨好豫让,取悦豫让,赢得豫让的感激,最后能为自己所用。

  若得豫让来归,利益太大了。

  他在战阵上所向无敌。

  他所教的士卒能以一当十。

  他能使天下的人才来归。

  来到河东,襄子预期会见到豫让的,心中早有了准备,所以豫让由桥下出来,他并不奇怪,而且暗自心喜。

  那时他信心十足。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豫让,而且又做了一连串大力慷慨的行动。

  他想豫让迟早会受感动的,而他的存在,并不足以威胁到自己的安全。

  那知祭祀过后,文姜服药,使得豫让突然地振作了起来,也发挥了他精湛无匹的剑技,使襄子明白自己与豫让的技艺,仍然差了一大截。

  幸好,豫让是个光明磊落的丈夫,恩怨分明的侠义豪杰。他若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刺客,自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这时襄子才有了恐惧,才不敢应战,而叫王琮他们去对付了。

  襄子可以用所有的一切来交换豫让的心许,但是不能交出自己的生命。

  王琮等人在豫让剑下纷纷披靡,不但没挡住豫让,甚至于连损耗他体力目的也没有达到,豫让解决他们太轻松了。

  襄子却知道躲不过了,这是在河东,自己并没有占人数上的优势,只有拼力一战了。

  但襄子意外地发现,豫让的杀气与斗志又已消沉下去,而且比以前更颓丧了。

  刚从豫让处学来的一番剑术心得,襄子跃跃欲试,很想把那些理论求证一番。

  用从豫让那儿学来的剑技去对付豫让,而且两人又是在作生死之决斗,这不是跟自己生命过不去吗?

  任何人都难免会这样想,唯独襄子不然,他知道只有从豫让那儿,才可以得到最确切的指点。

  豫让不是一个卑鄙的人,既然说出了他的心得,就不会吝于指点,万一自己有错误的地方,他会指出改进的。

  豫让也是一个不忘恩的人,自己又一次宽恕了他的性命,他一定会设法报答的,因此,自己在交手时有疏失,豫让不会用这个机会来杀死自己。

  这是对人性了解的打赌,赌注是自己的生命,但襄子却敢赌。事实上也不容他推拒,因为豫让毫无改变心意的意思,执剑站在对面。

  “豫先生,我们必须一战吗?”襄子心中已经失去了比斗的兴趣,那是豫让的颓废引起的,一个没有斗志的对手,也是最乏味的对手。襄子知道自己可以很容易杀死对方,却无法从交手中得到什么了,而他不想杀死豫让。

  豫让的回答是空洞的,但十分坚定:“是的,君侯。豫让斗胆冒犯请求一死,而且此战豫让志在刺杀君侯,故而也请君侯别再犹豫。我剑招一发,即将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襄子沉着地道:“豫先生,我知道你要杀我之心是不会改变了,但是我想提一个请求。”

  豫让倒是很客气:“君侯言重了,请君侯谕示。”

  襄子道:“将这一战延后一两日,使我能将身后之事略作安排,庶几能以平和之心情,与先生作生死之一搏。”

  这是个很合情合理的要求,赵襄子乃一国之君,他身后之事千头万绪,若不预作安排,势必要呈乱状。

  襄子的年岁尚壮,正是奋发有为之际,所以未立遗嘱,他要求能把一些身后事预作安排,这也是很合理的。

  可是他最后的话中,是要求得—个公平的机会以求—搏而已,这使得豫让犹豫了。

  他不想答应,但也不知如何拒绝,因为他忽然了解,襄子之所以要求延后一战,仅是为了豫让自己。

  他从昨夜开始就蜷缩在桥洞中,几乎一夜未能休息,体力必然大受折扣。他的妻子在不久前饮鸩自杀,尸体还在一边,这时候他的心情的确紊乱,这些都是影响斗志的。襄子要给他一个从容准备休息的机会。

  襄子道:“你放心,我绝不会逃避的,而且我也不走,我就住在我部属所驻的军营中,两天之后的凌晨日出之际,我在这儿等你,就是我一个人,不带任何的同伴,能信得过我吗?”

  豫让没有回答,他的思绪极乱,依然不知要如何才能回答。

  襄子道:“你如不信,我请河东的父老为我担保。”

  这是更大胆的一个请求了。

  河东的父老都是他的仇家,而襄子居然要请仇家来替他作保证。不是太荒诞无稽吗?

  一个人要求取信于人时,提出另一个人作为担保,那个被提出的人,必然地位崇高,极受尊敬,可以信赖的人,如此,担保才有力量,而担保人也必高于被保的人。襄子以一国之主的身份,居然要请河东的父老为之担保,可见他对河东父老的尊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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