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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朱宗潜自然也作如此反应,不过他心中又好像隐隐若有所疑,只是一时之间找不出疑在何处。

  他只不过费了弹指时光思索,这刻振臂一跃,身形离地而起,迅即到了两丈高的一块突岩之处,单足一探,霎时间,换过气力。但须再跃一次,就可达到敌人露迹之处。

  就在这欲起未起之际,他心中转过一念,那就是还陷在坑洞内的牲口正在下面,假使敌人以擂木滚石袭自己,这匹健马焉有命在?当即真气一沉,身形稳稳定在突岩上,随即反身跃落地面,心想我这一耽搁,危险自是增加,但救得这匹骏马的话,却值得冒这个险。

  要知当时北方陆地交通,以马匹为主,是以爱马之人甚多。朱宗潜向来爱马,而此马又甚是骏健聪明,善解人意。故此朱宗潜宁可冒性命之险也要先抢救马匹。

  他抓住缰绳拉马上坑,但坑洞太短,也深了一点,那匹健马恰好不能跃出。

  他看看实是无法,便跃落坑内,托起前足,那马人立着搭住坑边。他再抓住后蹄,运力向上一送。健马希聿聿长嘶一声,已跃出坑外。

  这一番折腾耗去了不少时间,朱宗潜大感奇怪,忖道:“敌人的埋伏为何尚不发动?难道见我救马所以暂时不动?”

  他自家也知道这个想法甚不合理,那黑龙寨之人如此凶悍恶毒,焉有为了一头牲口而缓下毒手之理?当下不禁失笑,检查过马匹,并无受伤情事,转念忖道:“是了,这崖上现过踪迹的人影定是敌人诡谋之一,想必那儿设有极厉害埋伏,待我扑上,即行发动。正因如此,敌人才迟迟不发动我预期中的火攻之计。嘿嘿,我偏不上这个当……”

  他附嘴马耳,低声道:“你若要活命,便须尽快跑出山外大路,我随后就到。”说罢,一掌拍在马股上,那匹健马痛得低嘶一声,撒蹄迅快驰去。

  转眼间这一段山路只剩下朱宗潜孤零零一个人。他仰首向崖上望去,又见到人影一闪,仍然是原来那处地方。

  他面上露出冷笑,抖丹田喝道:“原来黑龙寨尽皆是藏头缩尾的鼠辈。我朱宗潜孤身单刀,你们竟还不敢现身出斗,真真可笑之极。”

  危崖全无声息,他等了片刻,冷笑一声,举步向前走去。

  这时他已集中全身的气力和机智准备应付一切突然的变化,杀机斗志越来越发旺盛。

  这刻他正是陷入四面埋伏步步危机之中,生死之斗一触即发,饶他斗志高昂坚定,但仍然感到甚是紧张。

  一步步走去,虽然走得不快,但不久也转了两个弯,举目一望,但见这一条高崖夹峙的险道还有六七丈就没有了,再过去便是斜倾落坡的平坦大道。

  他越是到了这等行将出险之时,就越不敢松懈,脚下既不加快,亦不放缓,稳定地一步步跨去。脚步踏在碎石路上,发出“哧哧”的声音。

  这阵步声的快慢始终如一,轻重不变。在这峡谷也似的山路中回荡着坚不可破无懈可击的节奏。

  不多时他已走出这条风云险恶的山路,背后远处传来尖锐的铜哨声,但他头也不回,一步步向斜路走去。

  直到此时他还不加快速度,可见得他斗志坚强,真有抽刃一拚的决心。

  在高崖上有两个人隐藏在岩石后面,只露出眼睛向那个孤单的背影凝视。这两人一肥一瘦,瘦的一个长得可是真瘦,由头到脚,几乎找不到一丝肌肉,面皮紧绷绷在面骨上,活像一个骷髅。他的外号正是“活骷髅”,在黑龙寨中坐第二把交椅,为人毒辣而多谋。

  他摇一摇头,道:“此人乃是我平生所遇最棘手的一个。咱们黑龙寨这次调动了大半人手来对付他,幸好我不是自大冲动的人,硬是忍住这口气不下进攻之令。不然的话,只怕要全部伤亡了。如此虽是得手,但代价未免太大!”

  胖胖的一个冷冷道:“咱就不信这厮能冲得出我们亲自指挥的‘分尸大阵’,宋二哥这回过份小心啦!”

  此人长得肥肥胖胖,但全无和善圆滑的样子,反而满面凶悍之容,连眉毛也放射凶光杀气。

  活骷髅宋二从牙缝中迸出冰冷的声音,道:“你懂个屁,这厮武功和斗志世上少见,我暗中计算他每一步的时间和距离,始终不差毫厘,这种点子乃是本寨有史以来第一次碰上,咱们真不该接这一笔生意。”

  胖子凶恶地向朱宗潜背影瞪眼道:“咱嵇老四可不怕他!”

  宋二低哼一声,道:“点子虽硬,但咱们黑龙寨规矩是收了银子,非完成任务不可。我早知计多端计老三的钱财不是容易吞的,他也对付不了的人,我们岂能疏忽大意?再说计多端以往时时暗助本寨,通风报信,无所不至,咱们单是为了报答他的交情,亦不能轻易罢手。走!我早就有了布置,否则焉肯让他安然离开此地?”

  这个凶恶的胖子在黑龙寨中坐第四把交椅,外号“胖人屠”,姓嵇名桀,平生杀人无数,乃是天生的刽子手。

  活骷髅宋二单名炎,亦是无恶不作之辈。他发出号令,但见两边的高崖上都出现黑衣人影,这些凶手们先后寻路下崖。

  胖人屠嵇桀道:“其实刚才宋二哥你大可以下令把沸油淋泼下去,何必白白糟蹋了这许多桶沸油?”

  要知他们费了许多气力,才能够把沸油迅快赶运到崖上等候朱宗潜来到。时间上若是过早,便怕冷却失去威力。若是过迟,自然全无用处。烧煮这许多桶油的地方离此不远不近,须得不让对方发现烟火,是以曾经费了许多心血气力布置。

  活骷髅宋炎耸耸肩,道:“这话并非没有道理,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来咱们定下火攻之计,在这一节险狭山道上一旦发动,十余丈以内变成火海。但你也晓得对方若是武功高强,仍然能在峭壁间跳跃闪避。是以咱们备下十多桶沸油,又选定一处以假人露迹晃动,诱他扑上来查看,其时咱们突然以沸油淋泼,他人在半空,上升之力恰在欲尽未尽之际,决计躲不过沸油淋头之厄,纵然避得开,但从四丈高之处坠落地面,不死亦伤。这时咱们发动火攻,万无一失。”

  胖人屠嵇桀恨声道:“可是那该死的小子扬长而去,竟不上当,这岂不气人?”

  宋炎道:“正因此人机警绝伦,我便索性不露声色,决不让他发觉咱们手段如此厉害。换句话说,咱们的深浅决不能被他察破,否则以后行事便更为困难了。”

  嵇桀道:“总之你老是很有道理,我不必多说了,反正迟早你须得派我出手硬干,咱们走着瞧吧!”

  ***

  且说朱宗潜下了山坡,只见健马在路边啃着草,当即取过缰绳,一跃上马,寻思道:“我在江湖上历练未深,见闻有限。像这黑龙寨是什么来路毫无所知,须得设法打听明白,方能知己知彼,应付起来较有把握。”

  抬头望去,前面城池隐隐,他晓得那是陈留县,便纵马驰去,入城之际,已是未牌时刻。心想以往这个时刻寒热即将发作,昨日虽是较之从前好得多,但还是找个地方歇足妥当些。

  朱宗潜自然考虑到敌人会跟踪不舍,是以心中暗暗思索如何始能找到安全处所,以供暂时藏身。

  入城之后,他在马上虽是目不斜视,但发觉有人在暗中跟踪监视。

  这个当儿,他已感身体微微有异,似是寒热即将发作。

  这一惊非同小可,游目四顾,忽见横街之内车水马龙,途为之塞,甚是热闹。

  他高踞鞍上,是以不致被途人遮隔住目光。但见街内一家大宅第灵旌飘扬,门前挑出巨大的白灯笼上写着一个“李”字。

  朱宗潜心中一动,连忙驱马转入,霎时已到了府门。他下马之际,随手用一件长衫裹住那柄金刀,便即举步入府。门口的一众家人见他相貌不凡,身着长袍,又拿着物件,都以为是吊客之一。此时出入之人甚多,来不及询问,朱宗潜已扬长入宅。

  迎面第一进大厅内吊客甚多,灵堂则设在第二进,是以他未受诘问便直入灵堂。此时正在做法事,经声盈耳,香烟缭绕,加上震耳的哭声,甚见身后哀荣。

  他转眼一望,但见左右两边厢房耳房都有人走动或歇息,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到可供躲藏之所。

  要知他若不是寒热发作之际会昏迷不醒,便不须躲避敌人追踪。既然会得昏厥,便也不能随便躲起,须得找到一处无人僻静之所,才能放心。

  灵堂内人多噪杂,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年青人。他迟疑了一下,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该潜入人家内宅。当即举步转到遗像素幔之后,只见灵柩两侧都跪满了孝子贤孙,靠左方角落内用屏风拦隔出一块地方,里面有桌椅茶水等物,专供孝子孝孙以及眷属之用。

  他身躯摇晃一下,觉得头脑昏沉,似是站不住脚,这时已没有考虑余地,一闪身掩入屏风之后,顿时瘫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此时全身热度上升,四肢僵硬,但心中仍然明白,比之以前发作时轻得多了。如此过了片刻,双眼欲开未开之时,忽见一个白衣人走入来,顿时精神一振,双眼不闭反睁。

  ▼第六章 红粉知己

  那白衣人乃是个少年,长得甚是白皙俊美。他一眼见到有人,而且是占坐在太师椅上,登时泛起怒色。

  正当此时,灵堂突然静寂无声,只剩下女眷的哀泣。但此刻间这些正在哭泣的人也感情形有异,先后停止嚎哭。于是整座灵堂内寂然无声,由极噪而变为极静,使人泛生出紧张之感。

  白衣少年马上探头向外面望去,只见素幔外的和尚道士们以及许多客人都噤口退开两边,灵堂大门口出现四个黑衣大汉,个个手提刀剑,满面凶光。此外,在他们身后还有不少黑衣大汉,无不亮出兵刃,有些已扑入两边厢房。

  他们的凶杀栗悍之气使得在场人人心惊胆寒,没有一个人敢透一口大气。屏风内的白衣少年疑惑的目光转回朱宗潜面上,似是已有所悟。

  朱宗潜一瞧而知对方已晓得自己乃是被人追捕的对象,要知朱宗潜虽然不曾见到闯入灵堂内之黑衣大汉,但从一切声音突然停寂的情形亦可以猜出其故。

  他心中惊凛交集,忖道:“此人只要说一句话,我就没命了。”

  灵堂内外所有的人全被这一群杀气腾腾的凶悍大汉震住,个个口噤身软,动弹不得。

  此时内外十余名黑衣劲装大汉一一查看在场之人,其中两个大步走到素幔之后,跪伏在灵柩两侧的披孝子孙见他们进来,都纷纷低下头去。

  一个大汉长刀挥处,风声霍霍,光华耀眼,增添了几分凶杀之气,他狞声喝道:“都给我抬起头来。”

  带孝的男女们被他凶威所慑,人人抬头。

  他们一望之下,露出失望之色。但紧接着四道目光在女眷群中转来扫去。女眷之中有三四个少女长得很是美丽,他们故意向少女们挤挤眼睛。

  但他们并没有作更进一步的调戏,其中一个大汉移步走到屏风旁边,挺刀护身,探头窥视。

  目光到处,但见屏风内有两个人一个伏在桌上,白袍披身,好像是悲恸过度不能支持的样子。

  旁边有个带孝少年,似是服侍那伏桌之人,手捧茗碗。这少年睁眼瞪视那黑衣大汉,目光锐利,只有忿怒而无惧意。

  黑衣大汉怒哼一声,心想:“今日若不是奉命办事的话,凭你这小子瞪眼睛之举,就须取索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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