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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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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廷珍道:“你别生气,在我的立场,当然得想尽办法阻止你的。我希望你不要为此事跟我翻脸成仇。” 公孙元波忽然想起了人家对自己的恩德,心中怒气顿时消散。他苦笑一下,道:“我不会翻脸,但我未必肯罢手。” 陆廷珍道:“我知道,你可以自行前往。到时你爱怎样做,我当然无法阻止干涉。” 公孙元波忽然悟道:“你不带我前去,是不是?” 陆廷珍道:“这一点务请你原谅,我决不带领你去。” 公孙元波忖道:“他才智之高,宇内罕有其匹。这人既然说不带我去,可见得我自己必定不易找到地方。” “可恶啊!”公孙元波忽又忿然,不悦地瞪着陆廷珍。“这个人利用此一形势,逼我答应不帮助方胜公他们,才肯带我前去。” “嘿、嘿!”公孙元波在心中冷笑两声。“陆廷珍若是晓得那沙天放必须我去帮助他才过得幻天君这一关的话,他就不会用此计对付我了。” 照公孙元波的算计,大可以答应陆廷珍,决不帮助东厂方胜公这一边。因为只要他不帮沙天放,则幻天君现身之时,就是沙天放丧命之日了!换言之,他可以利用幻天君、方胜公等人替他报却冷于秋之仇。这有借刀杀人之计,根本用不着他动手。 “陆局主!”他沉声道:“我公孙元波答应你,绝对不帮助方胜公等人对付沙天放。” 陆廷珍大感意外,他一早已想定了许多说话,希望能劝得公孙元波回心转意,以大局为重,不要为冷于秋的私怨而误了大事。谁知公孙元波却自动提出来,因此他一切话都不必说了。 “那太好了。”陆廷珍欣然道:“元波兄果然是当代奇男子,拿得起,放得下。咱们就此前往!”他迅即蹲在河边,用那块金属片在水中敲击。 公孙元波也是行家,一看知他利用河水传送声波,可以到达很远。他的讯号,还可以告诉手下很多事情。果然不一会工夫,河弯处转出一艘梭形快艇。艇上有一名舵工、两名摇橹的水手。 快艇箭似的驶到,舵工、水手都向陆廷珍默默行礼。正如一路上接应的其他人一样,看来他们都不知道陆廷珍的身份。 *** 傍晚时分,已经抵达杭州。他们换了一艘游湖的大舫,先在夕阳晚霞中游了一阵湖,景色之佳,难以用言语文字形容。 不久,天色渐黑,只见湖上和山中的寺庙,灯火次第点亮,夜风送来阵阵花草香气,四下湖水茫茫,使人胸襟畅爽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湖光反映出天上疏星朗月,还有无数船舶的灯光移动。苏东坡夜泛西湖曾题诗道: 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渐见灯明出远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游舫在湖边停靠,只见一座酒楼,灯光通明。他们进得酒楼,陆廷珍一口气点了“西湖醋溜鱼”、“莼菜羹”、“红烧湖鳗”、“香椿头伴嫩豆腐”、“火腿鱼翅”。 这陆廷珍点的都是杭州西湖著名菜式,他身为当今全国最大的一家镖局局主,识得各地的名菜,不足为奇,所以公孙元波一点也不必费心。 陆廷珍要了一坛上好绍酒之后,又点了一盘“飞叫跳”,以便下酒。这“飞叫跳”名字特别,其实却不稀奇,原来是白斩鸡的翅膀称为“飞”,头称为“叫”,爪称为“跳”,三者合起来,便是“飞叫跳”了。 公孙元波直到举杯之时,才发现称得上奇怪的事,那便是陆廷珍居然滴酒不沾,而且态度十分坚决,一望而知绝对不能勉强他喝上一滴。 以陆廷珍的地位和生活上的情况,不喝酒似乎很难做到。往往交际应酬中,不喝酒的习惯会得罪不少人,尤其是量大嗜饮之士。 要知凡是量大而嗜饮之人,几乎每一个都喜欢用尽方法去灌那些量浅的人以为笑乐,因此不喝酒的,难免要得罪人了。 当然公孙元波不会强灌陆廷珍,因为他自己本来就不大喝酒。只是今夜情怀凄怆,回忆往事,那冷于秋的花娇霜冷的面庞以及她无意流露的深情,实在使他不能不黯然神伤! 从前在灯红酒绿的宴会中,每每听到歌妓所唱的小调,其中有冶艳,有谐趣,也有哀愁的。 现在他耳边隐隐听到一些片段的悲愁歌声,柳永的悱恻长调‘曲玉管’,一句句跳上心头,一声声泛过耳边。“唉!冷于秋啊,绝代红妆就此永别,化作漫漫的尘土。如今我来到这景物醉人的西湖边,谁知道我触目尽是凄凉呢!” 柔细清丽的歌声,一再在他耳边索绕:“……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美丽的景色固然教人神怡难忘,可是在一个伤心人眼中,却又能惹起千万缕愁情恨绪。此所以雨恨云愁的心情的确能妨阻游踪,因为每当登山临水、纵目揽胜之时,便不禁惹起了平生心事。 “听说酒能消愁解忧,我从来没试过,今夕却要试一试啦!”公孙元波一面想,一面自斟自饮,杯杯见底,转眼间一坛喝光,又来第二坛。 陆廷珍没劝阻他,也没有用言语慰解他,黯然吃他的饭菜。 “陆廷珍!”公孙元波“啪”的一声放下酒杯,直接叫他的名字。“你啊!真是世上最没有感情的人!” 陆廷珍苦笑一下,放下筷子,双手握拳,好像想把什么秘密用力捏紧似的。 公孙元波瞪着他,又道:“陆廷珍,你听见我的话?” “我听见啦。”他慢慢回答,好像很痛苦,但话声却清晰有力。“我也知道你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公孙元波道:“那么你是不是呢?说呀!” 陆廷珍面色阴沉下来,眼光落在酒楼外的万顷波光上,缓缓道:“我从前不是,但后来,却变成全无感情之人了!” 公孙元波狂笑一声,道:“如何,我猜得不错吧?你无情,对我既没有怜悯,对俞翠莲也没有真情,你玩一玩,然后,哼!像破鞋子一样丢掉她……” 陆廷珍深深叹息,面色更难看了。 “天啊,谁知道我多么地爱着翠莲?只怕天下已没有比我爱得更深的人了!但是谁又知道,我不能爱她,谁又知道她不能爱我!谁知道……” 那俞翠莲艳绝天下的娇靥,还有那具雪白滑腻的胴体,一齐在他脑海中出现,使他感到一阵椎心刺骨的疼痛。 “残酷的命运,谁也斗不过。公孙元波,你不妨试试看,任你有天大神通,但仍然得在命运织好了的网中蠕动,完全身不由己……”这位当世镖行中最有势力的人想,同时又忍不住重重地叹一口气。 公孙元波鄙视地“哼”了一声,连喝了三满杯。 “公孙元波,你知不知道‘朝秀’是什么?”陆廷珍一面问,一面伸手阻止他举杯,要他回答。 公孙元波笑道:“我当然知道,是一种水上生长的虫。” 陆廷珍道:“这种虫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公孙元波道:“朝秀之虫,朝生而暮死,对不对?” 陆廷珍道:“对,很对,这种虫朝生而暮死,生命短促。我陆廷珍正是朝秀之虫啊!” “这位当代名家的话决不是随便说的。”公孙元波心想:“他把自己譬喻朝生暮死的‘朝秀虫’,必定含有深意。如果探测得出来,许多谜就可以迎刃而解了。”由于陆廷珍的奇异表现,公孙元波不觉忘了自己的苦恼怨恨。 这家酒楼生意很不错,客人此去彼来,川流不息,四周猜拳斗酒之声喧嚣震耳,然而公孙元波和陆廷珍两个人,却好像是处身于渺无人迹的荒漠中。 公孙元波的重重心事以及许多情感上的折磨和打击,使他不愿多说话。除了俞翠莲、冷于秋之外,还有一个他关心的女孩子,她便是三尸教的祝海棠。这个出身于旁门左道的娇弱美女,已像一阵轻烟般消失无踪。他还记得那天在京师时,到慈云庵找祝海棠,应门的女尼告诉他说:“祝海棠已经离开了,不知所踪。” 公孙元波当然不肯轻信,直闹得庵主玉灵大师出来,亲口告诉他说:“祝海棠的确走了。” 这玉灵大师乃是有道比丘尼,公孙元波不能不信,但仍不死心,苦苦追问祝海棠的下落。 玉灵大师蔼声道:“海棠大劫已消,飘然自去,如天上白云,山中清泉,欲求去向,追寻已杳。贫尼如何能够奉告呢?” 公孙元波躬身行礼,哀求道:“玉灵大师,务请大发慈悲,指示一二。” 玉灵大师被他纠缠不过,只好说道:“白云清泉,终有遇合。贫尼只知道你们日后必定还可以得见一面,至于这一面是在何时?是在何地?可就不知道了。” 公孙元波还待追问,玉灵大师已合十转身,飘然入内。这节经过,对公孙元波也是打击之一,只不过远不及像冷于秋之死、俞翠莲之离那么深刻沉重就是了。 他的目光掠过陆廷珍,随即投向湖上。“唉!看来陆廷珍也有他的痛苦,而且深不可测,只不知他为什么?既不是女人,又不是金钱。” 命运的残酷,往往不能从表面上观察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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