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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小桃一觉醒来,已经是红日满窗,可是在这重重的院字楼阁中,到处还是静悄悄的,不闻人声。这可不是居住的人太少,房子太小,而是在这等秦楼楚馆的地方,过的都是银烛珠帘的夜生活,习惯于晏起。

  小桃在被窝中伸展一下身体,发觉自己还是赤裸的,这使她陡然记起了宵来情事,急急伸手一摸,暖暖的被窝里,已失去那个壮健而俊逸的青年的踪影了。她大吃一惊,连忙坐起身四瞧。房内阒然无人,只有她独个儿在床上,本来丢置在椅子和地上的衣物,也都不见了。任她如何小心地查看,仍然没有任何曾有男人留宿过的痕迹。

  小桃顿时怅然若失,知道这个胸中怀着匡扶皇室以拯救国家的大志的青年,一定是在她酣睡之时悄然离去。她起初很担心公孙元波还会不会回来,但旋即晓得此虑实是多余,因为她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还识得好几种在联络时表明身份的暗号。因此,她的忧虑转个方向,落在公孙元波本身安危的问题上面。照他自己的说法,厂、卫方面,一定派得有人在附近监视,故此公孙元波这一去,说不定被敌方之人发现,加以逮捕。

  一直到下午,还没有任何特别的情况发生。华灯方上之时,这家迎春馆已来了不少客人。

  小桃在这迎春馆中颇有艳色,是以差不多每日都相当的忙,而往日她周旋于这些寻芳客人之中,都很轻松自然,脑子里根本没有想到什么。今日的心情却完全两样了,她以另一种眼光观察形形色色的客人,不但发现其中有一些似是很不简单,同时还不时会怀疑自己受到监视。任何客人瞧看她之时,她都不由得警惕地注意对方,试图发掘出这个客人的眼光中有没有阴谋恶计。

  东跨院的一座花厅里有一席客人,共有五个,虽然大都是熟客,可是她在陪酒谈笑之时,仍然很小心地查看其中两个客人。这两个客人都年逾四旬,一个姓冯名兴,是总督河道府衙中的知事;另一个叫黄新,是东明县的经历。他们的官职虽然卑微,属于未入流的吏员,但时时到府城饮酒作乐,似乎很有办法。

  以前小桃哪里会管他们的私事,但现在情况两样。她忽然想到,这冯、黄两人只不过是小吏,薪俸有限,在这等风月场中耗费甚大,以他们的收入,如何能够应付?要知小桃年纪虽轻,但阅历之丰富,一般的中年人可万万比不上。因此她不是不知这等猾吏豪胥可以借端敛财索贿,以供挥霍,但她又知道,以冯、黄二人的地位,纵是不顾一切地滥索暴敛,仍然有限得很,如何能变成这等销金窟中的常客呢?

  这么一想,她禁不住便想到这两人可能与厂、卫方面有关,是以吏职虽然卑微,但却有恶势力,得以聚敛多金。她隐隐感到冯兴和黄新两人今天特别注意她,心想:“莫非对方已对这里的姑娘有了怀疑,所以派他们来暗查?”她把全副心思都用在冯、黄两人身上,对于身边那个选中她、招她陪酒的客人,反而不加注意,一味敷衍而已。

  这些客人猜拳行令,喝了不少酒之后,场面可就显得热闹和狂乱起来。小桃突然被身边的客人抱将起来,放在膝上。她惊叫一声,合座之人都轰然大笑,笑声中含有邪亵意味。

  这个客人一面在她颊上嗅吻,一面轻狂地道:“好香啊!你可是从京师来的?”

  小桃身子一震,芳心险险从喉咙中跳出来。原来在公孙元波告诉她的暗号中,第一句正是询问是不是从京师来的。她吃惊的是此人如果是自己人的话,万一没有注意到冯、黄他们的可疑,以致大意泄机密,岂不可怕?幸而这时别的客人也纷纷效尤,把身边的姑娘都拥在怀中,种种亲热。小桃趁这个场面混乱之时,轻轻道:“不是,但我去过京师。”

  那人道:“那么你是本地人氏了?”

  “也不是……”这时她已验明这人当真是自己人,当下道:“瞧!你有点醉啦!要不要到外面透透气?”她说话之时,一面打量这个客人,发觉他虽然面貌平凡,引不起人注意,可是年纪尚轻,最多只有廿五六岁,身体强壮,两臂甚是有力。

  这个壮健的青年欣然道:“好主意,咱们出去吹吹风。”当下一同携手行去,仆妇挑起门帘,马上感到寒风侵体。

  他们仍然走出去,顺着长廊缓缓而行。那人在她耳边低低道:“我姓张名一侯,是公孙兄差我来的。”

  小桃连忙问道:“他在哪里?”

  张一侯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查问的人,乃是东厂的校尉,姓孙名汾,地位虽然不高,却是颇有名气的武林高手,为人险毒而好色,暂居于城隍庙右边的一家宅院。虽然我们知道这一次到大名府来的东厂高手不少,可是刚才说的地址,只有他独个地居住。”

  小桃点点头,道:“我认得他。”

  “那就再好不过。”张一侯道:“我已经把带来的两份药物,放在你枕下。”他说到这里,重要之事已讲完,当下马上改变话题,谈起风月来,内容都不出调笑戏谑的范围。

  接着他们就回到厅内。所有的人都在饮酒喧闹,完全没有注意他们。小桃特别注意查看冯兴和黄新这两人,发现他们仍是毫无所觉,这才放心。

  到酒兴已罢、夜色渐深之时,冯兴和黄新因是熟客,各自拥着相好的姑娘,决定留宿一宵。他们都怂恿张一侯留下,而且小桃已有愿意的表示,所以他们挽留得更加起劲。

  小桃心中实在极渴望这个同道的志士留下,虽然她明知规矩是不可以有非礼越轨的行为,但她仍然渴望万分。这是因为她刚刚加入这个秘密的集团,在兴奋之外,不免十分好奇,故此想从张一侯口中,多听一点有关此一集团的事情。

  张一侯起先坚持不肯,但后来拗不过众人,便只好留下了。

  这个晚上,他代替了公孙元波昨夜的位置。两人并头同眠,在纱帐锦被中喁喁细语。小桃首先拿出枕下那一包物事,拆开一瞧,一共只有三件小小的东西。其一是一枚镶了三粒翡翠的指环;其二是一粒蜡丸,内中藏着一颗丹药;另一是一包药散,份量极少。

  她先拿起指环,小心地瞧看了一会,然后在当中那粒翡翠上揿了一下,再看之时,但见环上突出一根针芒,又细又短,虽是小心瞧看,仍然不易看见。她道:“这就是公孙元波说过的忠烈环么?”

  张一侯点点头,道:“正是此物。”

  小桃在另外两粒翡翠上各揿一下,再细看时,突出环外的针芒已经不见,但在环内却出现同样的针芒。这也就是说,刚才的针芒乃是向外突出,戴此环之人,得以利用针芒刺入别人肌肤。但现在却完全相反,戴环之人若是用后一个方法揿那翡翠,便有针芒刺入自己的手指皮肤内。如果这针芒上附有剧毒,则戴环之人,自是顿时中毒而死。小桃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枚指环太精致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巧妙的手工……”

  张一侯的目光转到帐顶,并且凝定在那上面,声调有点奇异地说道:“你千万多加小心才好。”

  小桃轻轻道:“我一定会很小心的。”

  “这一枚忠烈环,等闲不会动用,”张一侯道:“所以我知道你必定是负起一桩相当危险的任务。”

  小桃这时才发现这个男人竟是为自己忧心忡忡,那种程度,好像已超过同道的关心了。她可不想增加张一侯的忧虑,于是轻松地道:“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危险。我只要觉得有点不对,就暂不下手。”

  张一侯道:“你虽是掌握着主动之势,可是这些敌人实在太厉害了,所以还须事事小心,看清了情况才可下手。”

  小桃嫣然一笑,道:“我知道啦!你别老是望着帐顶好不好?”

  张一侯道:“我实在不敢瞧你。”

  小桃心中已猜到原因,但仍然讶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你年轻、漂亮,正如盛开的花朵一般。我真不明白为何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会参加我们的工作?”

  小桃一听,敢情张一侯不知道自己参加的经过,既是如此,似乎就不便告诉他了。她故意岔开话题,道:“这儿的两种药物,性质相同,为何一作药丸、一作药散包装?”

  张一侯忙道:“不一样,你切不可弄错。药散是给敌人服用的;假如你必须取用,只能服食蜡丸内的丹药。”

  小桃讶道:“为什么不一样?不是说都是在服下之后,再用指环上的药针刺破皮肤,便马上毙命么?”

  张一侯道:“话虽如此,但服药之后、未遭针刺以前,反应却完全不同。那包药散含有烈性春药,服下之人会激起了兽欲,但蜡丸内的丹药,服用之后神清气爽,灵台澄明,若在危急之中,至少可助你能作冷静思考,说不定还有逃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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