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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大概沒有。」沈神通深深嘆口氣。這間牢房還算乾淨,可是那種特殊氣味仍然不免,因此使他記起從前時時在這種地方盤問疑犯的印象。然而最不幸最遺憾卻是何同竟變成被盤問的人。

  何同自是不知道他心中的感慨,故此一點也不明白他嘆氣的意思,還問道:「既然小沈辛不在他手中,他又怎能利用小沈辛來威脅你呢?」

  「唉,小沈辛的下落恐怕只有從你口中能找到一些線索,但如果你在未開口前竟已一命嗚呼,我豈不是絕了望?換言之,事實上他是用你的性命威脅我。」

  何同總算明白了,卻也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沈公,我該死。不論你怎樣修理我殺死我,我也死而無怨,因為我的確不知道小沈辛是怎樣失蹤的。」

  「連你都不知道?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我只希望沈公一刀殺死我,不再讓我受活罪,大恩大德等我來世報答你。」

  「比起我的小兒子,你的死活似乎不大重要。」

  「是的,我知道。正因為我講不出半點任何頭緒線索,所以我情願死掉。」

  何同眼睛睜大,醉意分明大減,好像已清醒大半。他又說:「我從大江堂內部固然得到秘密消息,另一方面我一聽到無數名家高手魔頭煞星都要往大江堂找尋雷傲侯,便知道這一定是你的傑作。換句話說我那時已確知你沒有死,你已開始反擊行動,所以我苦苦籌思怎樣逃得出你的掌心。」

  沈神通很有耐心地靜靜聽著,因為他必須了解多些才有法子找出線索,越了解情況就越有利,所以他不作聲,以免打斷何同敘述的思路。

  「我當然必須遠走高飛,同時又最好找到有足夠力量對付你的人,所以我想到了黑夜神社。不過這樣一來我就必須利用玉姑(即馬玉儀)為餌,才可以使你掉墜陷阱。唉,很可能玉姑發現我存心不良,甚至她已經猜到你沒有被害,故此臨動身前她忽然變成白痴,一連五天不吃不喝不言不動。」

  沈神通面孔全無一絲表情,好像正在聽一個關於別人的不幸故事一樣。

  「我還記得第三天我覺得非常非常疲累,所以點了玉姑睡穴,而我也盡量大睡一覺。誰知一覺醒來就不見了小沈辛,我用盡一切本事查勘偵察,也費也整整一天工夫四下調查詢問,但結果仍然是一個零,任何一絲線索也沒有。」

  「完全沒有線索是不可能的。問題只是你雖然面對線索,但知不知道那就是線索?而且即使知道了,又能不能從線索中找出辦法?能不能利用這些線索?所以有沒有線索最好等我判斷。」

  「是,是的。小沈辛沒有爬出屋外的痕跡,當然也沒有受過傷害的血跡之類。但我發現一件很值得懷疑深思之事,便是他的一隻黃金鐲子不見了。據玉姑說,那是一個美麗女人送的,連你都沒有見過。」

  他順便要言不煩地把雷不群(雷傲侯的獨生子)逃避宋黃氏追殺,以及她如何救了雷不群經過說出來。

  「在那隻金鐲上,宋黃氏刻了『贈小辛祝長命富貴,桃花溪宋黃氏』這幾個字。我敢肯定這枚金鐲是跟著小沈辛一齊不見的。小沈辛自己當然不會帶走,但如果不是被別人劫走小沈辛,何以單單帶走那隻金鐲?」

  「你可曾懷疑甚麼人?」

  「有兩個。一個是宋黃氏,另一個是陶正直。」

  「你既然仍然想不通,可見得你已想法子查過,並且證實不是他們兩個?還有沒有別的可疑人物?」

  「沒有。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第三個。除非是我或玉姑在痴呆中在完全沒有意識中,把小沈辛丟在大江裏,但當然一定沒有這種可能。」

  他們極小心極精密以及冷靜研判種種情形之時,正如從前他們在杭州研判案情一樣,只不過後果自然大不相同。從前是同心協力對付罪犯,而現在牽涉進去的主角卻正好是他們兩人。他們自己將會怎樣對付自己?

  沈神通陷入沉思中,過了很久很久,仍然像泥人木偶一樣,以何同往日跟隨沈神通的經驗,已知道他完全投入亂絲似的推理冥想中,所以現在他是最脆弱最沒有防備的時刻,換言之何同深知如果要反擊狙殺沈神通,此是一大上佳機會。但轉回來深思省察一下,又可以看出這可能不是好機會而是「陷阱」,因為以沈神通之能,豈肯在這種情況下予人以可乘之機?

  沈神通終於恢復如常,問道:「你剛才為何不趁我想事情之時出手一拚?」

  何同搖搖頭:「第一點你可能故佈陷阱。第二,我也希望你能找回小沈辛。」

  「對,可以勉強算是陷阱,因為你一身武功已減弱很多,所以我深知必能及時擋住你任何狙擊。但你一定不想我找回小沈辛。」

  何同訝異得張大嘴巴,好一會才講得出話:「為甚麼?我也曾盡我的力……」

  「你曾經盡過力,那是真實之事。可惜你所做的一切,只不過為了想使我相信,同時也被你導入歧途。我知道縱然我用利劍頂住陶正直喉嚨,他除了極力辯白自己沒有做過劫走小沈辛之事,言語中還可以證明你曾經用過很多方法向他調查這件事。」

  「我這樣做難道是不想找回小沈辛?」

  「表面上你的確已盡了力,但如果你向一個瞎子詢問彩虹的顏色,你認為他能不能回答?」

  「陶正直絕對不是瞎子。」

  「對極了,他甚至跟我一樣,已經猜出內情,所以他剛才提出的條件不苛,只求我不向他報復,也不向人提起他姓名等等就滿足了。」

  「假如正如你所料,小沈辛失蹤與我有關,則陶正直豈不是更應該知道我的價值?為何反而不敢要挾勒索你?」

  他的確問中了要害,因為既然沈神通非得從何同口中弄出線索不可,而陶正直又知道何同有線索,這時何同性命自是大大值錢。陶正直有本事殺死何同而不殺,把何同當作交換條件的注碼,這個注碼顯然份量極重。何以他反而不敢苛索?何以他不敢多贏一點?陶正直根本不是很克己很謙遜的君子,為何忽然轉了性?

  「你自己本來也知道答案。」沈神通聲音透露出不悅意思:「只因為連陶正直也測透這件案子並非甚麼神秘人物所做,而是你何同一手導演的。陶正直能推測得出這一點還不要緊,他最厲害的是知道你隨時隨地會忽然氣絕斃命,假如我用手段向你迫供的話。」

  何同面色又青又白,眼中盡是很難形容的恐懼,這種面色眼神,已等於招供承認了。

  「由於他知道我一定無法從你口中探出任何情報任何供詞,故此你也就變成無足輕重不關緊要的人物了。現在你明白了吧?」

  「沈公,我的確該死,我早就應該死了。但為了尊敬你,所以我等到你找我,等你親口講出你的判斷我才可以死!」

  「你對我的尊敬誠然可貴。但是代價未免太大了。這句話對你對我都很適合。現在我們閒話休提,把話題再帶回小沈辛身上好不好?」

  何同搖頭的動作顯示出他堅決心意:「不好,我拒絕再說任何一句有關小沈辛的話。」

  如果他實行這一個決定,則沈神通再迫他的話,他除了「死亡」就沒有第二條路了,因為只有死人才可以真正徹底拒絕開口講話。

  沈神通當然曉得何同的暗示。他現在還不想何同立刻變成死屍,所以只好點頭同意,還安慰他說:「好,我可以不提小沈辛這件事。」

  何同眼中登時閃過奇異光芒,那是一種包含疑惑和希望意思的光芒:「你?只是你?」

  沈神通擺擺手,道:「別迫我,讓我想一下。」

  牢房沉默了好一會工夫,應該先開口的沈神通果然說話了:「何同,有一句話我是替馬玉儀問你的,這句話你只須答覆是或否,只不知你認為我有沒有資格代表她?又只不知你願不願回答?換言之你願不願為她做這最後一件事情?」

  「最後」的意思就是永遠不再發生,所以任何人都能夠醒悟聯想這個「永遠」這個「最後」就等如「死亡」。除了死亡之外,那裏還有永遠或最後呢?所以何同面色變得更蒼白,半晌才以微弱聲音道:「我願。沈公請發問。」

  「那麼你仔細聽著,既然馬玉儀已沒有可能找回小沈辛,因此她必定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除了天災疾病之外,小沈辛能不能像正常小孩子一樣活下去?你只須給她一個答案,是肯定抑是否定?」

  何同不假思索立即回答:「是!」

  「是」乃是肯定之意,也即是能夠活下去可以活下去,而且還是「正常」地活下去。

  沈神通伸出一隻手扶住桌角。如果他不扶著一些東西,他猜想自己可能會軟弱乏力得跌倒,這是因為他心中千萬斤重擔忽然消失之故。

  俗語說「留得青山在,那怕沒柴燒」,用來形容沈神通的想法感受真是再貼切沒有了。老實說,只要小沈辛不死,只要他能正常活著以及長大,便還有找到他的希望。假如青山已經不在,那裏還有燒柴的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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