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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相見時難別亦難。」

  著名的短短的詩句中,包含兩種不同情境況味。一是相見,一是別離。

  人與人之間本來不是相見就一定別離,好像並沒有既不相見亦不別離的第三條路。

  值得注意的是「相見」之難多是客觀條件限制,例如沒有旅費入境簽證之類。而「別離」之難卻總是主觀心態成份多些。例如你極愛一個人,希望分分秒秒都廝混在一塊兒。但越是如此,別離的困難或者苦難就越大。

  這些話用在沈神通馬玉儀這一對的身上,也沒有例外。沈神通好想傾盡所有的財產,買一匹最快的馬,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侯橋鎮──和馬玉儀相見。

  可憐的是他辦不到。不是沒有銀子,不是沒有快馬,甚至不是被人拉住。事實上他已跨乘於矯健快馬鞍上,並且揮鞭疾馳。

  他的目的地是天津衛,因為他必須盡一切可能搶先找到一個人──何同。

  何同是伊賀川的義子,被伊賀川派到他身邊作奸細臥底,也奉命於有機可乘時害死他。這些陰謀奸計都已實現,使得沈神通幾乎死於大江堂堂主嚴溫的地牢內。

  所以沈神通自是對何同只有恨而無愛。但「仇恨」也不至於強烈到使他暫時捨下馬玉儀的地步。他之所以亟亟以第一時間要找到何同,原因是要找出小兒子小沈辛的下落。

  連馬玉儀也不知道兒子何時何地失蹤(她一定曾經昏迷痴呆一些日子,沈神通不問便知),故此唯一線索只有從何同身上追查。但萬一何同跑掉?萬一他早一步被人殺死?這條線索豈不是從此中斷?

  此事非同小可。莫說馬玉儀一定贊成支持他這樣做,即使她不贊同,沈神通仍然會作此決定的。

  ***

  大牢裏一個隱僻小房間內,光線雖然暗淡,空氣也似乎很混濁,但卻還乾淨,而且有床有蓋。床邊一張長方形木桌上,還有油燈以及一大瓶酒四色小菜。

  何同頭髮披散蓬亂,坐在床邊,手肘靠在桌上,拿著酒盃。他本來年輕飽滿的臉頰已經凹陷憔悴,眼睛也甚是呆滯無神。

  這種生活還有這種卑鄙不義的心情,實在足以使任何人都覺得活下去毫無趣味。但也許沈神通喪命於野趣園內,情況就會完全改變吧?縱然心情上未必可以改變得很多,生活上卻肯定可以立刻完全不同完全改變,至少不必再過這種不見天日東竄西逃亡命天涯的日子。

  但奇怪的是何同極之悲觀。他也曾用盡智慧經驗詳細分析,表面上野趣園金算盤以及黑夜神社的實力的確有九成機會可以殺死沈神通,然而不必講道理的直覺卻告訴他沈神通不會失敗。

  連他自己以兩年多時間處心積慮(當然還有伊賀川的種種接應掩護),還親自出手一刀直搠要害,沈神通居然死不了,天下間還有誰害得死這個人?

  何同的確有點醉意,手中的盃子有時變成兩個。

  桌邊明明沒有人,但有幻影出現也不希奇,不過這個幻影最好是馬玉儀──那是他真心愛戀的女人──而最好不是沈神通。

  他抬起醉眼望住幻影,喃喃道:「沈公,我不希望看見你,可是我仍然看見你。」

  幻影當然不會回答。所以何同打個呃之後,又道:「沈公,我其實可以死。雖然我是伊賀川的義子,雖然我奉命暗殺你,但你為人大公無私,你又對我有如嫡親子姪,所以我很對不起你。我若是一死,便不負義父所託,也對你有所交代了。」

  幻影──沈神通──仍然沒有消失,靜靜站在桌邊,也靜靜注視著他。

  「我為甚麼不死?我為何還要活著?我是不是懦夫?」

  他深深嘆息,眼中也湧出淚水:「唉,我是的,我是懦夫,我怕死……」

  他眼光因淚水而更模糊,故此那幻影忽然一變為二,而另一個居然是陶正直,他也就覺得不足以奇怪了。

  「陶正直,你他媽的不是人,你簡直連禽獸還不如。但你究竟是甚麼呢?」陶正直好像向他裂唇而笑。

  「對了!」何同喃喃道:「你他媽的是魔鬼,是最可怕的惡魔。」

  「我希望我是。」陶正直那幻影居然會講話會回答,而且聽起來並不像是虛無幻想中的聲音:「可惜我還做不到惡魔地步。當你何同全身脫得精光,壓在赤條條的馬玉儀身上,還扒開她兩條大腿,那時候你才是真正的惡魔。」

  沈神通那個幻影面孔居然會微微抽搐一下。

  何同用力扯住自己頭髮,咬牙道:「是的,我那時是惡魔,我那時簡直禽獸不如。」

  沈神通的幻影居然也會說話,而且亦全無縹緲虛無之感:「你還不算禽獸惡魔,因為你暗中愛戀馬玉儀,你甚至直到現在還非常愛慕非常想念她。」

  「對,對,對極了!」何同欣然睜大眼睛:「沈公,這種本事世上只有你一個人……」

  他聲音忽然中斷,只因他突然想到,如果世上只有沈神通能夠如此精微觀察人心,那麼這個幻影會不會不是幻影而是沈神通真人?想那沈神通向來有神鬼莫測的本事,所以他突然出現於此不足為奇。不過,如果沈神通不是幻影,那麼陶正直呢?

  總之,何同現在根本變成木人泥人,不但不會說話動作,簡直連思想也塞住而告停頓。

  「我只有兩個要求。」陶正直聲調神色都很安詳,毫無疑問他極力使對方知道他很有把握。如果不是真有把握的人,就算故作安詳鎮靜,到頭來還是不免醜媳婦要見翁姑的。

  這個傢伙非同小可,連沈神通也不敢不小心應付:「你有甚麼特別的要求?而且居然有兩個之多?」

  陶正直笑一下:「我可以不進來不見你們。我遠走高飛的話,豈不是更為乾淨俐落?」話中反面意思明顯不過,他等於說我既敢進來既敢面對你沈神通,當然很有把握要你沈神通答應我的條件。

  「是的,你講吧!」

  「我第一個要求,你沈神通發誓永遠不許動我,不論直接間接都不可以。」

  「我可不可以聽完第二個要求才答覆你呢?」

  「當然可以。第二個要求比較簡單,那就是從現在開始,你永遠不向任何人提及我的姓名為人等等。」

  沈神通沉吟一下,才道:「你的要求其實相當合理,如果我是你,我提出的條件可能還不止這樣。」

  陶正直笑道:「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這樣才能長命百歲,我既已答應,你可以請便了。」

  牢房裏立刻只剩下何同和沈神通,當然何同現在已知道他們絕對不是幻影了。

  「沈公,你為何答應他的條件?你武功上若是贏不了他,他決不肯談條件。你若是贏得他,又何必跟他談條件?」

  「原因我可以告訴你。那是由於陶正直正是利用我小兒子威脅我之故。」

  「小沈辛?他在那裏?他已落在陶正直那惡魔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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