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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这是沈老总教我的。他说过如果你觉察某人心里藏起一些话,你若是想知道,最好兜个小小圈子,否则你往往会骇得那个人一个字都不敢讲出来。”

  “照我看你这个圈子兜得不算小了。其实我心里也没有甚么秘密,只不过我隐隐觉得死者的死因,似乎不是‘武功’二字就可以了事。”

  “除了武功还有甚么可能?”

  “还有药物、邪术等等。”

  “你的意见很宝贵,我一定注意这些方面。但老实说,我宁愿问题出在药物方面而不是邪术。”

  他随手把床单拉上遮住了女尸。房间内两个男人忽然都有松了一口气之感,好像心理威胁一时间已经消失。

  外面传来匆遽脚步声。庞照苦笑道:“老张,咱们的生意又来啦。这回一定是个男尸。”

  张发讶疑交集问道:“你怎么知道?”

  庞照道:“你管你自己的事。记住小心点检验,更要记住我要的不是官式验尸报告,而是你心中的怀疑。”

  ***

  距离牡丹裸尸凶案现场,大约是三里许的一条小河边,有人发现一具裸着下体的男尸。

  公人们很快就查出死者姓陈名光宇,从杭州监狱释放不久,服刑罪名是强奸。他两边太阳穴各有一点红印,其余全身上下别无伤痕。但就算普通人也看得出他死前不久曾经与女性发生过性行为。

  虽然那时候还没有检验血型精液以及剖验体毛的精密方法,但用粗略的比较方式,仍然能够弄清楚他性行为的对象──牡丹。因此这两件命案其实等如一件而已。

  名著江浙地区的验尸高手张发本来就很迷惑。他迷惑之故是想不通庞照怎会知道还有这么一具男尸?

  其次他也很不满意,因为他与庞照搭档了六年之久,庞照实在不应该把一些事情瞒住他。在公事上说,他获得数据越多,验尸之时便更有把握更不会出错。在私人交情而言,庞照为甚么不告诉他呢?这就是张发嘴巴口里嘀嘀咕咕表示非常不满意的两大原因。

  不过,不久之后张发从另外一些消息来源,得知江浙地区(其实只是苏杭一带)已经发生过七件同类型命案,连现下无锡这一宗一共已是八件,他就知道庞照守口如瓶保持秘密实在是极之有理由的。相类似的案件一连串发生了八宗之多,如果传扬出去,请问上至朝廷下至庶民,将会发生怎样的反应以及带来怎样的风暴呢?

  ***

  庞照粗壮的身躯通过浓密花树幽径时,不止是“分花拂柳”,简直碰断了很多横生岔长的树枝,所以弄出相当嘈吵声音。他终于在一道清澈溪流边停了一下,然后溯溪向西北方行去。

  只转了两个弯,就看见陡然宽阔宛如湖潭的溪岸边,有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正在垂钓。垂钓的人左前方浅浅溪水中,有个竹编的鱼篓。

  庞照走过去,先拿起鱼篓瞧了瞧,又放回原处,然后一言不发在垂钓的人背后一方石头落坐。

  南风轻轻吹拂,偶然有几朵落花在风中飘摇,然后掉在水面,但却几乎连一些涟漪也没有。

  时间悄悄流逝,至少过了大半个时辰之久。垂钓的人扔掉了钓竿,他的声音很清朗,咬字尤其清楚,就算喝醉了酒的人,也绝对不会听错任何一个字。

  “人跟鱼好像没有太大的分别。”垂钓人说:“你钓他的时候他不来,你不理他,他偏偏就来了。”

  “但我仍然是人而不是鱼。”庞照说:“无论如何人跟鱼总是有区别的。”

  垂钓人抬手拿下斗笠,露出一张俊秀面庞,虽然看来至少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但却仍然有年轻人一样的眼睛以及吸引力。他又用清清楚楚的声音说:“你被名利被欲望被感情钓住,你没有一刻空闲。你跟鱼有甚么分别?”

  “我绝不跟你争论这类问题。”庞照笑道:“你休想将我扯落这种陷阱里。”

  “彼此彼此!”垂钓人说:“我也不想跌入你陷阱里。你最拿手擅长的绝技,就是用‘难题’作鱼饵,用‘好奇心’做鱼钩。在这等情况之下,我不得不承认你刚才的见解有点道理。你刚才说过无论如何人跟鱼总是有区别的,我不想象鱼一样上钓,我看我还是做人比较安全一点。”

  “你的确不像是会被人钓起的鱼。”庞照仍然笑着说:“天下公门第一强人沈神通怎会像一条鱼呢?”

  那垂钓人原来就是沈神通,就是被誉为天下无双的公门强人沈神通。他当然不像一条鱼,以他的仇敌看来,他甚至比最凶恶可怕的鲨鱼还不像鱼。

  沈神通略略皱起眉头,道:“那么我像什么?总不成连人也不像?”

  “你像我师父。”庞照跪下去恭敬叩头行礼。起身之后又道:“无论怎么样,你是我师父,你想不承认也不行。”

  沈神通倒是没有否认这一点,但他忽然坠入无边无际遐思遥忆中。在以往的岁月里,有过多少悲哀多少爱恋?还有多少痛苦和多少采声……

  命运有如画笔,在每个人的一生中,有时涂抹上阴沉灰黯痕迹,有时挥洒几笔绚烂绮丽的色彩。

  只不知庞照这回带来的这一笔,在壮阔绵延的人生画布上,究竟是灰黯抑是绮丽?抑是平平淡淡毫无奇处的一笔?

  ***

  凡是算得上是富裕的人家,屋子总是尽量宽敞深邃,予人以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感。这大概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羡慕希冀的“五代同堂”思想作祟,所以屋子决不嫌大也不嫌多,能够六代七代一齐聚于一堂更好。

  在乡下这种大房子跟茅檐矮屋的对比更为强烈突出,所以任谁一眼望去,必定能够知道贫穷与富裕的区别。

  只不过中国式的大房子,往往有空气不够流通以及采光不足的毛病。后一种缺点,正是芜湖方家集一幢大房子内何以正当大白天中午时分,还点上许多灯烛之故。

  由于房间内出了奇怪命案,所以不得不尽量弄得光亮一点,同时七八名捕快也用各种方式尽快赶到。这些捕快们平时都在城里,极少下乡,现在一来就是七八个,倒教乡下人大大开一次眼界。

  本来还算宽大阴凉的房间,由于人多灯多,所以既闷热而又拥挤。所有的光线以及眼光全部集中在床上。

  不出看官们所料,床上正是有一具赤裸的女尸。这具裸体女尸的吸引人诱惑人程度,决计不在无锡那件牡丹艳尸命案之下。换句话说,牡丹的尸体当时能多么震动一众捕快心灵,现在这一具女尸亦是一样。

  双手叉腰站在床口正当中的人是许义,才二十四五岁一个小伙子,气派却蛮大,因为他昨天才刚刚荣任副班头之职。而现在房间里连他在内七名捕快两名仵作,看来好像以他官阶最高,所以他也就当仁不让,大剌剌地站在最当眼最重要位置了。

  许义也和其他的男人一样,好一会才能够把眼光从女人(不称为女尸,是因为她实在不像是没有生命的尸体)裸体上收回,而落到床铺房间各处巡视一番。他忽然大声吼问:“这女人当真不是本宅的人?”

  房间内除了公差之外,还有两个本宅的人。一个是中年妇人,乃是掌当家大权的方李氏,另一个则是老管家方忠。

  方忠忙道:“不是,不是,她绝对不是我们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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