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千幻錄(52)_司馬翎

五二

　　翌日，鄧小龍因有許多事要交代發落，尤其賠償鏢貨損失，必須先行派人談判，於是便由金頭獅子賈敬和大力神諸相兩人，陪鍾荃四處遊玩。

　　西安府乃是古代名都，自周漢以迄隋唐諸朝，均以此為國都，歷千年之久，名勝古蹟之多，不在話下。

　　這天他們出了城北，眼前廓然，一片平原，麥秀離離。千年之前，這裏的繁華壯麗，卻是天下之冠。

　　鍾荃讀的書不少，經金頭獅子賈敬提說之後，漫步走過唐代兩內苑墳地，經大安宮、歌武殿，遠望大明宮內的走馬鬥雞台、三清殿等遺址，不覺感慨叢生。行行重行行，他們穿過兩壁高大的土垣，這便是漢代豪華京城的東南第一門──青門。由門側斜坡，走上城頭，放眼四望，周圍只是一片金黃翠綠。只有好些高峨的古宮遺址，和深凹漕河故道，散處深黃色的田野之中。

　　鍾荃低聲諷詠著古詩中彼黍離離一章，心中起了同樣的感慨。細數二千多年的歷史，不過是一部帝王興亡史，然而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卻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於是，他開始想到一些未曾想過的問題。如今正是異族入主中原，他作為一個漢人，似乎不能免匹夫之責。他微喟一聲，摸出一支紅白脂玉刻制的玉尺，輕輕地摩撫著上面的小字跡，那是「大明國庫藏寶」六個小字。

　　「明朝已經亡了。」他忖想道：「而清也終必會歸於滅亡，歷史的教訓便是這樣。那些高高在上，握住天下絕對權力的人，最後定是因為慾望無限度地擴張，結果被人民所棄。當然清室應作別論，凡是漢人，也該反對這個政權，可是我又幹得什麼呢？」

　　賈褚兩人，見他呆呆立著，哪知他正在想著這麼巨大的國事問題。賈敬道：「師叔，再過去還有長樂、未央兩宮遺址，那未央宮故址處柏樹縱橫成行，更有桃樹千株，還有一點看頭。」

　　鍾荃一時也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了，不覺啞然失笑，應聲「甚好」，便一同步下城頭。

　　遊玩了一天，增廣胸襟不少。第二天，便到著名的大慈恩寺。寺中大雁塔七層矗立，甚是莊嚴，乃是由唐三藏玄奘法師設計建造，用以貯藏由天竺求回的佛經。在唐代時，新進士在曲江賜宴後，有所謂雁塔題名之舉，便是這座大雁塔了，至今傳為千古士林佳話。

　　之後，三人驅馬直奔城南二十里處的興教寺。這寺佔地極廣，寺中林木郁蔥，濃蔭盆覆。入了寺門，立覺炎夏盛暑，一齊祛滌。寺門外遠屏著終南山，風景絕佳。三人轉到寺左，一座高達五層的骨塔矗立著，那便是玄類法師骨塔。

　　鍾荃瞻仰一番，回頭不見賈褚兩人，料是彼此無意中走失了，便佇立在塔前等候。過了好大一會工夫，還不見兩人尋來，當下轉念不再等候，邁開腳步，在寺中四處參觀，順便碰碰他們。

　　哪知沿寺走了一匝，還碰他們不著，轉出寺門看時，三匹馬仍然繫在外面，一個小和尚正拿馬料在喂飼。他走過問道：「小師父，你可曾見到我另兩位朋友下落？」

　　小和尚翻翻眼睛，答道：「沒有，是知客命我來餵馬的，客人你不去問問知客？」

　　鍾荃問悉知客僧法名喚做無住，便一徑入寺尋問，穿過大雄寶殿，至後堂見到幾個中年和尚。他抱拳詢問時，一個和尚側著眼睛，瞧他一眼，在鼻孔中哼一聲，道：「你找無住禪師幹嗎？你跟他認識嗎？」

　　鍾荃搖搖頭，正想說出同伴走失之事，那和尚已道：「無住禪師豈是隨便見得到的？他沒有空！」

　　他愣了一下，忖道：「知客僧不招呼客人，要來幹麼？」口中卻道：「在下不過請託他一點小事……」

　　「不成，不成，」那和尚大聲截斷道：「等會兒府台大人的公子，要來本寺進香遊賞，他忙著哩。你還得趕緊離開本寺，否則，哼……」

　　另外一個和尚插嘴道：「無住禪師太忙哪！你一個鄉下人，會有什麼事要求他？有也得等明兒再來。」

　　「走吧，走吧，別囉嗦了！」那和尚十分不耐煩地攆他。

　　鍾荃心中有氣，敢情這些和尚狗眼看人低，以為自己要向那知客僧求些什麼。當下低頭瞧瞧自己身上，果然覺著鄉巴佬氣得很，卻發作不出來，不願再瞧他們勢利的樣子，悶聲開步便走。

　　「喂，喂，你打這邊走呀！喂，你往哪兒去？」一個和尚一迭聲地喊著。鍾荃不管三七廿一，放腿便走，轉眼穿出殿後，繞過一處樹叢，那些和尚再也找他不著。

　　走了幾步路，他的氣也消了，對自己微笑一下，算是對這炎涼世態作個無言的反抗。

　　再走過一叢樹木，已是寺後荒曠之地，四下灌木叢生，十丈之外，還有座六七丈高的石山，周圍荒草蔓滋。

　　他隨便瞧一眼，正想轉身走開，忽地左側一叢樹木中「嚓」地微響一聲，微風颯颯。他掃眼一瞥，不覺駭了一跳。但見陽光斜照之下，一道金光，直射而至。他倏地一跨步，身形已飄出丈許，在這瞬息之間，已把那道金光看清，敢情是條尺半長的小蛇，周身金鱗閃閃，就像是真金鑄就一般。

　　那條金蛇迅疾之極，尾尖一沾地，已電射出丈許。他躊躇一下，心中極快地想道：「這條小金蛇使我駭一跳，但看起來倒是可愛，任牠逃生也罷！」

　　那小金蛇身軀伸得畢直地飛去，尾尖沾地時，又飛射出丈許，轉眼沒入樹叢中。他眼光尖利，瞥見那金蛇在樹腳下的石堆中，盤成餅狀，不再動彈。

　　於是他緩緩地走開，只走了十來步，猛聽那邊有人大聲喝道：「喂，你往哪兒走？快快離開本寺！」抬眼瞧時，正是方才看不起他的幾個和尚中那發話的兩個，這刻扯起袍角，匆匆奔來。

　　他慍怒地哼一聲，閃在側邊樹叢後面。那兩個和尚繞過來時，已瞧不見他。一個和尚在地上撿起兩塊破瓦，喝道：「蠢東西還要躲藏，我可要用磚頭把你打出來。」

　　鍾荃沒有理睬，逕自站在樹叢後，打枝葉縫中窺看他們的動靜。

　　另外那和尚也拾起幾塊石頭，怒聲喝一下，抖手向另一叢樹擲去。

　　他當真有點按捺不住怒氣，忖道：「你這兩個出家人，真是貽辱佛門，我今天非弄些苦頭給你吃吃不可」

　　四下枝葉亂響，兩個和尚已擲了六七塊石子瓦片。

　　鍾荃倏然縱起，正想飛越過這叢樹木，給他們來個飛將軍從天而降。但心中電光石火般掠過一個念頭：「我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呢！」當下嘆口氣，雙掌輕輕一拍，正好抵在樹梢細枝上，樹枝顫彈一下，他的身形已如巨鵬回翅，平平倒仰疾射而去，就這樣原式不變，一連踩撥了三次枝葉，已飛出四五丈遠，這時才在空中翻個身。眼光到處，只見前面數丈之外，已是那座石山，心中暗道：「我就打這石山繞過去，再到玄奘法師骨塔處瞧瞧他們在等我不？」

　　身形兩個起落，已縱上石山半腰，但隨即心中一動，真氣沉處，打個千斤墜，雙足已牢牢釘在石山上。原來忽然聽到山那邊隱隱有人聲傳來，他剛剛受了和尚們的惡氣，不想再碰見他們，故此立刻止住身形。

　　但當他一聽之下，不由得「咦」地驚叫一聲，敢情他已聽到一聲喝叱，卻是大力神褚相氣沛力充的口音。這時更不猶豫，腳尖輕點，身形已上升丈許，再一點時，正好到了山頂。他並不急急現身，探頭往下面一瞧，恰好聽到大力神褚相怒罵之聲。

　　只見山石這一面，恰是陰面，故此石色晦暗，發出潮濕發黴的味道，而且比這邊陡直得多。山腳處有一塊巨大山石，約摸是丈半高，上面站著一個龐大的人，正是大力神褚相，還有一人站在旁邊，卻是金頭獅子賈敬。山石下站著兩個和尚，身上披的袈裟，乃是上等細白府綢裁制，那氣派一望而知是本寺重要僧人，都是仰頭瞧著賈褚兩人，露出不安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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