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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她提剑斜走一步,决然举剑道:“你以为我不敢么?”话声甫歇,挥剑一划。这时彼此距离尚有五步,可是劲锐的剑风,将青田的僧抱压得贴体欲裂。

  这时她清楚地瞧见他的侧脸,那鼻的线条和背影,和深深刻在心版上那人一样,她的剑骤然间乏力地垂下。

  青田和尚听到她叹息之声,跟着掷剑于地之声。

  这座山谷一向是阒无人迹,可是自从如虹的剑光,以及像神龙般矫捷的杖影,曾经以摧山裂岳的势威,纵横于谷中之后。不久,这谷中便筑起一间石屋。

  那是间相当精致的石屋,由一个和尚和一个小伙子一同盖成。另外,在石屋之后,再盖了一座木屋。一应家具运到石屋中之后,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那掩窗的枣红厚幔每逢撩开之时,谷中的树木飞鸟,都可以瞧见窗后凝伫着一位秀发垂肩的美丽女郎。她用那忧愁的眼光,遥望着那苍茫长空。是这么深刻忧愁的眼光,以至飞鸟们也不忍在她眼光中掠过。因为飞鸟特别代表无拘的自由。而她呢,却在一次偶然的相逢中,一位俊美的男人进入了她心中,这样便把她的自由抛弃了,包括了那动人的宝贵而短促的青春在内。

  这件凄艳的事,从来没在任何人口中被提起过,彷佛许许多多在国家遭遇苦难之时,慷慨地付出生命的英雄般,默默地消逝在瞬息万变的人世上……

  她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他会来看我的,他必定会来的。”

  到后来,她用指甲在窗后的墙壁上,刻下这么几个字:“他终必会来的,除非他……死了!”这样,她在凭窗凝望天空之时,可以不时瞧瞧窗边那几个字。

  时间老人用齐整的步子,一直地向前走,她思念之情,与日俱深,以至那垂肩的云发,也因这深刻无期的相思而变为灰色,然后是雪一般白。当她发现了这回事,便用一条丝巾,将头发完全裹住。

  可是,每当她瞧见小毛日渐佝偻的背影,她那暗淡的心灵,也禁不住会微微震动,从而联想起青田,再过一会儿便陷没在当日沈家园中那选韵亭上温馨的日子。

  青田和尚足迹踏遍天下,广积外功,一方面也借着这善举而忘掉那山谷中寂寞可怜的人,因为只有他心中知道,袁文宗在她幽锢自己在谷中那时候,已经死了。

  青田没有将袁文宗死掉之事,告知方巨,而方巨在他起先解释佛门弟子应守的戒律与及其含义时,便曾肯定了袁文宗既是托迹佛门,自然不应该再去谷中寻她,是以也没有追问袁文宗的下落。他虽然浑浑噩噩,不懂得爱情究为何物,可是,他却能够感出那位绝世美人的真情,因而十分同情。

  青田和尚将以往的事告诉了方巨之后,霎时间如同老了十年,面上皱纹更加深了。

  他忽然努力地振奋一下,道:“那天我回寺时,忽然遇见个黄面汉子,拿着那柄宝剑,凶神恶煞地赶路,因为有些人挡住他飞快的坐骑,他挥剑便斫,我当下上前,用‘西方攫虎’之式,打了他一杖,抢过这柄剑,倒不料这剑对那位密宗师兄大有用场。异日你离开我之后,记得勤练杖法,尤其那一招继往开来的‘西方攫虎’之式,乃是重使杖法时最重要的一招,若不认真使得好,可能便在这一招上吃亏!你要好好记住啊,我无法再指点你……”

  方巨冲口道:“师父你为什么这样说,好像,好像……”

  他蔼然道:“你慢点儿说,好像什么啊?”

  方巨比手画脚道:“好像永远不能再见面似的。”

  青田和尚猛然一震,随即垂下头颅,缓缓道:“你是无心之言,于老衲却是先朕,大概老衲尘孽已满,即将西归!天竺禅杖一脉,便在于你流传下来了。”

  方巨似懂非懂,忽觉悲从中来,大哭一声。

  青田老和尚破颜微笑道:“你浑金噗玉,天真未凿,故此预感先兆。可是,你正该为老衲欢喜才是!”

  方巨道:“师父你要走了,我妈也是这样走了,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青田和尚徐徐阖上眼皮,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归宿,好比游子远羁异乡,各因其遭遇以及故居之殊,而生苦乐之心。扪心无愧的,必能转生净土,永绝轮回之苦。巨儿你纯孝格天,你母求无所苦,又何须强问来处去处?”

  万里晴空,一片清净,河谷上隐隐传来奔泉天籁,清爽悦耳。青田和尚和方巨一起归寺,然后悄悄自去,也不知禅迹何往。

  秋月禅师携玄武剑入京,一方面顺便告知钟荃关于方巨在西宁古剎之事。

  可是见不着钟荃,便将玄武剑放在离京城不远一座不大著名的寺院,名为善注禅院。主持该院的,乃是以戒律苦行见重于佛门的虚本大师。这善注禅院只有十余僧侣,俱是持戒精严的和尚,往往一连数日,不见炊烟。是以不耐清苦的,都不能久安于此。

  当时虚本大师本不想将这等凶器存放寺中,后来得知钟荃乃是昆仑白眉和尚以及普荷上人的爱徒,加之秋月禅师的面子又大,只好应允。

  秋月禅师不能久待京华,将玄武剑的下落告与邓小龙之后,便径回星宿海西宁古剎。可是早在他到达寺院时,方巨已经离开了西宁古剎。

  那是当青田和尚飘然远走之后的第三天晚上。方巨练完十八路降龙杖法之后,便往河谷里洗澡。直到天色已经黑了许久,他才扛着那根特别粗大的紫檀竹杖,晃呀晃地回寺。

  当他一脚跨入山门之时,猛然瞧见大殿侧面人影一闪,倏忽隐没。他也没在意,漫步走完山门至大殿之间那片草场的白石路,转出殿角,忽见后面殿顶,又是人影一闪。他当下欣然微笑,大踏步奔过去。殿顶人影听到步声,身形一闪即隐。

  方巨停住脚步,仰头张望了好一会,兀自不见人影,便叫道:“喂,跑到屋顶的小子,快下来……”他声如洪钟,响亮非常,莫说那不远处的殿顶,便全寺差点儿都能够听见。

  可是那人影隐没之后,再不出现。方巨硬是瞅住殿项,不肯罢休。原来他早就想学些飞檐走壁的能力,可是本寺的高僧,都深藏不露,而青田和尚则没有工夫教他。是以当他一见有人在殿顶走动,便十分兴奋地叫唤那人下来。

  停了一刻,他东张西望地信步找寻,这时心中既有所疑惑,对于殿后竹林萧萧,瘦影纵横,也就急疑是那人身影。当下跟声觅影,一路追寻,手中的紫檀竹杖却在竹林中弄出大片响声,即使他真个跟对人家踪迹,这会儿也得将人吓跑。

  在竹林中穿行好久,忽然觉得兴致已失,猛可抬头,只见前面两丈远黑忽忽堵住去路。他迈步走近,敢情已是寺院后墙。他可未曾来过此地,便沿着墙根前走,只走了三丈多,已穿出竹林地带。

  却见前面是块四四方方的石坪,约摸是四丈见方,坪上的石都是一色细磨白石,反映出光亮,使得周围的夜色冲淡了许多。

  他喜叫一声,走出石坪,一屁股坐下来,“砰”地一响,几乎溅出火花。

  他躺下去,把紫檀竹杖搁在一边。天上群星棋布,有些星光倏明倏暗,宛如在眨眼睛,于是,他也跟着眨起眼睛来。耳边听到一阵幽清的响声,静心听时,那响声徐徐地抑扬高下,间中有铮铮之声,甚是悦耳。他一面眨眼,一面听那幽细清灵的乐声,心中十分舒服。

  过了一刻,那乐声越发清楚,似是越鸣越近光景。到后来,简直四方八面都响起来,使他有点儿奇怪起来。

  他侧耳贴在光滑的白石上,果然听得更清楚。那声音虽仍是四方八面飞散而来,但其下另有“洞洞”之声,配合起来,更加悦耳。

  他摸摸白石,那缝隙之处,十分严密,没有法子可以掀起。不过那“洞洞”之声,仍不是在这块石板之下,便一直用耳朵贴着石头,蠕蠕爬动。他的个子这么大,在石坪上爬动,甚是滑稽,偶尔膝盖撞在石上,发出沉重的“咚咚”之声。

  爬了不远,已到了近寺墙那头,猛见前面凹陷,却是个四方齐整的水洼,这个水洼,一头紧接寺墙,从墙根的一方石头上,流下一股银白色的泉水,只有小指那么粗大,虽在夜色中,依然银光闪烁。

  这股水注下石洼中,发出“洞洞”之声,但声音时高时低,有时会偶然鸣铿一声,宛如泉中夹有什么坚硬沉重的东西,碰在水洼的白石上,便发出这声音。

  他不觉怔怔地躺着不动。巨大的头颅,伸出水洼,但觉寒冽之气,侵入窍孔,然而那阵幽清的乐声,更加清楚动听。

  洼底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银白色的泉水,继续注下的大概因另有通泄的小孔,故此再不涨高。

  他虽是个浑人,但这刻也感觉到这股泉水,必定另有来历。因为一来颜色特异,在这黯黯夜色中,居然会闪出银光万点。二来其寒非常,连他这么一个寒暑不侵的人,也感到寒冷侵体。三来泉声奇异,完全不像普通泉水般的声音。他久居边疆,对于泉声特别敏感,那是决不会弄错的。而这股泉水,简直像仙乐细奏,随风飘散于云间。

  他痴痴地待了好久,然后伸手去摸摸洼低的泉水。他的手指一探进水中,宛如戳碎了上面那层银光,登时飞银流白,闪烁波动,极是奇观。手指上也传来寒冰的感觉,使他自动地缩回指头,几滴银珠沿指流滴下去,立时银光迸射,银芒闪烁。并且发出敲金戛玉之声,清脆非常。

  他觉得十分好玩,便再次用指头蘸起几点银色水珠,溅滴下去。如斯者一而再,再而三,满洼都是银光流转,鸣声不绝。那水洼深不过尺半,长阔也在两尺之间,这时如同盛着满洼银鳞闪闪的小鱼,到处跃跳不止。那种清幽坚脆的声音,却无法形容出来。

  这么一来,方巨童心大起,蓦然用那蒲扇大的手掌,在洼底乱搅一气。许多银色水珠飞溅到洼外的白石上,立刻杳无踪迹。

  他的手指忽然摸到一粒圆珠,却禁不住如被蝎螫般缩手不迭。敢情那粒圆珠其寒澈骨,直使手指的骨头也冻得疼痛不堪。

  但他立刻不服气地再伸手去摸,猛可捞在手中。一种无以形容的冰冷,直传入心中,他禁不住打个寒噤,连忙缩手,那粒珠却嵌在他指缝中,随手而起。“波”地一声,满洼银光,忽然隐没,墙根那股银泉,也立刻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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