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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自怜的情绪到了最高潮,他狠狠地扯着稀疏的头发,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摧残自己,藉以减轻心中的哀伤。蓦然间,想起她身边的男子朱修贤,他能够毫无芥蒂地陪伴着她,高兴多看她几眼,便多看几眼,高兴听听她的声音,可以逗她说话。这眼皮上的供养,他竟然不能希求?妒火慢慢燃起来,终于变成恨意。

  他的腰一挺,整个人便凌空飞起,从窗户飘出去,施展开夜行术,霎时已到了陆丹投宿的客店。但见陆丹的房间尚有灯光透射出来,他蹑足走到窗外,侧耳细听,房中竟有男人的声音,正是那壮年人朱修贤。

  “我明儿干完那事,便径向西北进发,因为我那本东西要还给人家……”

  “姑娘你要小心才好,万通镖局不是容易欺负的。既然是价值不菲的红货,定然派有硬手护押……”

  “废话,我已查得清楚,那些红货装在一个小箱子里,摆在第二辆车上,姑娘还不是手到拿来么?”

  潘自达暗中咬咬牙,差点儿磨出声音来,心中恨恨忖道:“凭我潘爷还不能跟她一室相对,灯下谈笑,你这姓朱的是什么东西,竟然享此温柔?我迟些日子不把你宰了才怪哩!”

  接着又想道:“咳,你啊,一个大姑娘,岂可以随便和一个男人,待在一块儿?而且又是半夜三更……”其实这时不过是暮夜之初,离着三更还远呢?况且他一向没有什么“男女之防”的观念,这时竟这样地责备她,实在是可笑可悯。

  房中又传出说话声,朱修贤道:“小的劝姑娘还是改扮男装,较为方便,否则这样穿州过府,许多轻薄的登徒子之流,贼眼灼灼,小的忍不住他们的大胆,意欲挥拳相向,可是又碍于姑娘在一旁……”

  这番话钻入潘自达耳中,起先在心中喝采,但跟着心中又怒骂那朱修贤道:“她的事你这厮管得着么?喝,你这混蛋敢情已将她视为己有?混蛋东西,等着瞧潘爷爷的……”

  “理那些人干么?姑娘我才不在乎哩,你高兴揍人,就揍好了,何必碍着我在一旁?哼,别说这些登徒无赖,便那无数朝拜峨嵋的名家,姑娘我从来也不摆在心上!我是打心里讨厌那些人……”

  话声未歇,忽然传来“噗”一声响,潘自达正莫知其故,那朱修贤已接口说话。他道:“哎,姑娘你别发这么大的脾气。咳,你的脾气就跟小的时候一样,我那浑家不知让你踢痛过多少次!你瞧,这桌子缺了一大角,明儿店家问起来……”

  “赔他一张桌子好了!你别啰嗦行么?”

  “不是小人敢多嘴,你想想,老爷早已故世,你师父也羽化了,我那浑家瘫在床上,跟死人也差不了多少,除了小人之外,谁能说你半句啊?依小人说,去年那位吴公子,别说他家声名显赫,富甲一方,也别提他一身文武全才,光是那俊逸的人品,就不知恨煞多少有女儿的父母,可是你……”

  陆丹再也忍不住,突然爆发出来,怒声道:“你给我闭嘴,他俊他的,姑娘就是讨厌……”她的声音忽然又缓和了,她道:“大叔你请吧,我要休息。”

  潘自达忽地沮丧起来,反身一跃出店,埋首疾奔,可是那沮丧之感越来越沉重,几乎使他力竭地仆下。眼前一片黑忽忽的,原来是一堵高墙拦住去路。他一跃而登,扑面一阵晚风,夹杂着树木的香味。

  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长叹一声,悲惨地想道:“我更加没有希望!她……唉,不如忘掉了她,可是……我怎能忘掉她呢?”

  自卑感最能令人丧失判断力,这刻他头脑昏乱,在墙头痴痴伫立。风中的树木味道也都变成不堪负荷的压力,使他觉得呼吸维艰起来。

  在他将近三十年的生命中,并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往事,只有模糊而深刻的仇恨,那是当他童年之时,在南方近海的一个小村中,受尽了私生子那种常见的折磨。其后被归元带返海南岛,便形成了怪僻的性情。

  他诚然常常为了剑术的成就而自傲,但那凌人的傲慢,不过是自卑的外衣,仅仅是自卑的掩饰物而已。对于人与人的关系,他早不可能建立任何信心。去年他待在南方各地,早已证实了他的失败。自卑感便变得明显。

  如今他这种反应,并没有丝毫越出常理。他惯于因自卑而虐待自己,从而欣赏悲剧中的美!他,只可能制造悲剧,而且将是成功的角色,但,决不是喜剧的材料。他虽然没有立刻毁灭自己,但那种沮丧自怨的程度,已足够以抓下两大绺头发来证明了。

  他后来也去劫镖,却迟了一步,便跟踪直奔西北。

  他此刻站在墙头上,满鼻是树香味,这印象是这么深刻,使他不由得记起当日的情景,浓厚的自卑感,又侵袭上他心头。

  他犹疑一下,狂乱地想道:“好啊,那小子竟然和她有一手!哼,他什么地方比我强呢?”

  他怀疑地眨眨眼睛,随即便默认了钟荃比他优胜,继续想道:“好吧,你要等解药活命,我偏要你毒发而死,大家都得不到手,他也决不能活着回来!我把四下惊动,若果那些饭桶拾他不下,我便自己出手!好歹也教他溅血相府,埋骨荒丘……”心意一决,但觉一片夷然,轻松了许多,当然,他也不打算再活下去!

  他拧腰一窜,已扑进园中,但一时间未能确定应走的方向,在树影中走了几步。

  凉风习习,扑面生凉,忽闻前面不远处,有流泉之声。便一径前走,但觉脚下细草如茵,绵绵软软的,还有柳丝拂面,榆树盆覆,景物甚是清幽。走出四五丈,只见一座假山挡住去路,还有小溪回绕,有些泉水从石上流下溪中,发出潺潺水声。

  他猛可停步,又吸一口气,觉得空气中已有瑟瑟秋意。四下一片寂静,使他蓦然起了孤零之感。

  他心中又转念道:“不行,方才我那决定,并不足以使他们尝到这种刻骨刺心的凄寂苦味!我不能让他们都死掉,最好剩下一个,尝尝这味道,慢慢磨折而死!就让她毒发而死,等那厮日夕悼念……”

  “这样也不好,谁知那厮会不会痛苦呢?不如仍用我在大车内想到的办法,她只要得知他之奋身闯入相府,还为了另一个女人,我再加点手脚,大概非反目不可!哼,她的伤既在不方便的地方,那小子居然瞧过,我……”想起这件事,妒火直冲上来,生像给谁在心上猛戳一刀似地剧痛起来。

  他胡思乱想着,一面绕溪而行,一道石桥横跨水面,两旁是漆着红色的栏杆。他靠在栏杆上,低头去看流动的溪水。天色已经昏暮,看不清倒映的人影,却有数点星光,在水中晃漾。此刻他的心情说不出多么复杂,究竟应怎样下手法?老是委决不下。

  要知大凡有些东西,得不到,必定更加执拗地渴求。他正是这种情形。当他妒火中烧之时,那是恨不得将陆丹手刃成碎块,但转瞬间,欲得之心,又十分强烈。

  忽觉风声飘然,那是夜行人衣襟带起的风声。他仓皇回顾,却没有瞧见人影。他心中暗惊道:“谁能有这么快的身法?连我的眼睛也不济事了?”

  当下跃过石墙,穿过假山,那边有个小亭,在一片池水之中兀立,只有一道石桥可以通过。眼光到处,只见那亭子上站一人,白衣飘飘,秀发如云,正倚在亭柱边。

  他失声“嗳”地轻叫,怎的会在这儿碰见陆丹?

  猛然身后一股大力推来,耳边更听得一个女性苍老的口音低低道:“去吧!她不是在那儿等着么?”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蓦地气纳丹田,打个千斤坠。谁知身后那股力量大得出奇,一任他用尽全力,还是拿桩不住,身形飘飘而起,简直连头也不能回。

  眼看要掉下池中,连忙一提真气,便飘过池水,落在亭边。

  那白衣人背面向着他,是以毫无所觉,潘自达双脚站地后,再也不肯移动,只听见她幽幽叹口气。

  晚风掠过池水,小亭。

  她那长长的秀发,轻轻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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