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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眨眼之间,已换了八九招,都是一沾即走,乍合又分,两柄精光耀眼的长剑,未曾碰过半下。

  劲敌当前,彼此全都聚精会神,把其他的一切都忘怀了。何浩打惊醒起床时,直到此刻斗剑,没有看过天色一眼,哪里会知道这刻已快到午时。

  邓胡郭三人,这时喘息已定,紧张地注视着这场斗剑,身上破碎的衣服也顾不了去换掉。他们并不知道何浩有正午之约,故此更加不会去理会现在是什么时刻。

  两人又换了十余招,何浩已约略摸出敌人剑法独特之处,心中忖道:“这海南一派剑术,从来都是耳食之言,究竟极罕有机会亲自见识,我且施展开抱玉剑法,守住门户,仔细观摩这种僻处海外的剑法……”

  要知铁手书生何浩,乃是剑术名家,故此对于未曾见过的上乘剑法,那种嗜爱的心情,就像藏书家见到稀世珍本,非得之不可的心情一样。这次何浩施展开抱玉剑法,其中并没有夹杂着“云龙大八式”的进手招数。只见他占住剑圈核心位置,长剑舞出一团寒光,裹住全身。

  海南剑师归元以为他有怯意,冷笑连声,一柄剑使开来,恍如波浪排空拍击,抢攻不休。

  三十招过去,归元面色渐渐凝重,自觉一任自己使尽最狠毒精妙的招数,总无法寻到破绽,敌人偏又是那么神态从容,举止潇洒。心中想道:“今早未赶到南昌时,遇见身负重伤的雪山豺人,听了他的话,我还不大敢完全相信。现在看这厮狂傲的行为,故意装出大剑派的架子,只守不攻,表面上还装出轻松悠闲的傲态,冲着他这一下,便可证实老怪之言无讹。我归元拚着两败俱伤,也要泄掉这口鸟气,瞧你们四大剑派的人还敢轻觑天下之士不?”

  何浩此时已鉴赏过对方最恶毒的剑式,侧眼一觑,只见邓胡郭三位好友,形状狼狈,面上都流露出极忿恨的神色,忖想道:“他们一定被这个野人剑客气坏,我既已知功力较他深厚,而且又看过他的剑法,还是赶快想法辱败此人,俾他们出一口气……”念头转完,口中清啸一声,忽地裹身剑气尽收,却在顷刻间一连削出三剑。每一剑都抖撒成一排剑影,因为极快之故,于是三排剑影都衔接在一起,彷佛水天相接,找不出衔接的界线。这一手乃是云龙大八式中的第三式“龙吟海裂”,奥妙之极。

  海南剑师归元立觉敌人此招威力无穷,自忖无法破去这一式,甚至觉得被敌人这一式,挤迫得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当下尖声一呼,长剑撤处,身形已后退大半丈。

  何浩剑式一出手,哪能这么容易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否则这“云龙大八式”也不会在武林中享得盛誉了。

  归元猛觉剑风寒光,以及那股既重且锐的压力依然未减,敢情人家如影随形,原式向他迫到。心中微骇,身形又是一退。他身形未稳,但觉那股压力依然上身袭至,更不寻思,往斜刺里闪退一丈有余。何浩有如被磁石吸着的小针,任他退向何方,总是相距如旧地追到,甚至还快了一点儿。

  海南剑客归元几曾试过被人迫得团团乱走?肚中怒焰羞火,直烧上面颊。可是他终究是独霸南天的剑术大家,虽然愧怒交加,却是心神不乱,而且分辨出敌人压力又加多了一点,在这瞬息之间,尖声一哼,身形略不停滞,蓦地转弯又退。

  果然压力立解,何浩用剑指着他道:“归老师使得好剑法,居然能摆脱我一剑……”

  归元无法还口,赤裸的双足在地面一用力,身剑合一,呼地飞起,幻成一道光华,直射何浩。

  原来归元方才用出无赖方法,转弯退走之时,掠向邓胡郭三人那边,这厅前天阶有多大地方,还不是一掠即至。何浩情知再追击时,归元定是退到三人立足之处,那时即使能伤得他,却难保好友们不受归元所算。故此在这电光石火的瞬息,压剑止步,随口讥诮他一句。

  海南剑师归元这刻已立下拚命之心,这一剑电射而来,暗藏极厉害的变化,乃是海外孤传的“海蝠剑法”最厉害的一着,只要敌人举剑相迎,定然拚出生死,而他本人也非死必伤,正是与敌偕亡的毒着。在其他各派的剑法中,绝对找不出这种偏激疯狂的剑招,只能够因着敌我招式的变化,来个与敌俱亡的招数,总不似这“海蝠剑法”中的“苦犁黑狱”之式,主动地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也许便是使人觉得海南孤传一派的剑法,总带着点邪气,虽是上乘剑法,也不能入流充格的缘故。

  铁手书生何浩情知他必定拚命,却也不惧,凝身仗剑,等敌人袭到。他却不晓得归元有这种疯狂的招数,这刻已是危机瞬息。

  说时迟,那时快,当归元电光一闪般疾射而来之际,两人目光一触,何浩忽觉此人眼中露出极奇怪可怖的光芒,令他不由自主地起了惨厉之感。他心随念动,长剑微挪,将竖剑俟敌之式,改为剑尖斜往外挑。虽然那剑只移动了半尺,其中却有文章。起先那一式乃是抱玉剑法中的守式,名唤“举火燎天”。后一式却是云龙大八式中第七式“固封龙庭”,乃云龙大八式中唯一守式。这两式虽同是守式,但其中结构变化以及身形方位等,大不相同。

  只见归元剑光欲到未到之际,何浩已自长剑急划,以全身功力,用剑气布下一扇透明的门户。旁边的邓胡郭三人,可不知道何浩改用云龙大八式,抢占了先机,只见蓦地剑光四射,“呛”地大响,那声音异乎寻常地嘹喨清越,跟着光华乱射,炫目惊心。

  他们三人还未看清楚究竟之时,人影已分,两声金属撞石之声响处,原来是海南剑师归元扔掉手中断剑,加上另一截剑尖着地之声。却见归元面色煞白可怖,身形摇晃一下,蓦地回手从左肩拔出一支带血的什么东西,又扔在地上,众人忙看时,原来是另一截断掉的剑尖。

  归元一语不发,也没有理会汩汩出血的伤口,狠命地盯了何浩和众人一眼,蓦地转身飞纵而起,轻烟一缕闪处,已自踪迹杳然。

  铁手书生何浩手中长剑敢情也断了一截,而且胸前的衣服已划破一条口子,只差了那么一点儿,便伤到皮肉。

  他愣然地在寻思着什么,火鹞子邓昌道:“你没事么?咦,你的剑断了……”

  “何兄会过那厮么?我真未见过这般野蛮的人。”铁牌胡定插口道。

  何浩微嗟一声,道:“那厮也真厉害,剑法功力不在峨嵋摩云剑客陆平之下。他突然寻我生事,怕是受人唆使。你们昨晚可曾见到他没有?”

  三人搜索回忆地思忖一下,全都摇头,何浩猛然想起什么似地抬头望天,跌足叫道:“不好,时间已到……”说话间把手中断剑扔掉,洒步便走。

  火鹞子邓昌叫道:“你往哪儿去?喂……”

  何浩已疾走出大门,一面答道:“我有个约会,回头再告诉你……”话声飘送到他们耳中,他人影已消失在门外。三人面面相觑,只好回房更衣不提。

  这儿的道路都是何浩走熟的,故此一路没有耽,搁直奔滕王阁而去。他不住抬眼看天色,心中十分焦躁,恨不得施展绝顶轻功,飞驰而去,饶他没有展施开身法,也自迅速非常,比起常人来便是极力奔跑速度了。不过在外表看来,何浩仍是一摇三摆地踱步,其实他每一跨步,都有丈许远,骤然看见,并不觉出奇之处,但再瞧出那种速度,便不由得教人惊奇咋舌。

  待他到了江边,已过了约会的时刻。他一径冲上滕王阁去,放眼四瞧,哪有半条人影?

  他四下巡逡搜索,终于颓然叹口气,走到栏杆边,倚栏眺望。

  眼前江水滔滔,横亘到天际,风帆片片缓缓在烟波中移动。

  “她已经走啦!可是她怎可以这么匆遽地离开?她该知道我一定会赶来赴约的呀,只迟了这少许时候,便不能等候么?”他自个儿怨恨地忖想。

  但一瞬间,他又转意回心地怨艾起自己。他想:“昨夜里匆匆一约,她怎知道我如何想法?她又怎知我自见她第一面,便常常在心头萦回着她的倩影?便我自己也莫名其妙,老是赶不走她的影子……”

  “嗳!”他忽地叫出来,想道:“我且莫自作多情,老是自个儿想这想那,也许她根本没有来赴约,故意捉弄我一下……”想到这里,心中凉了半截,茫然在阁中踱了两个圈子,随即又凭在栏杆上,怔怔出神。

  “苦留后约将人误……你呀,真是苦留后约将人误!”他迷惘地自个儿反复念叨道:“想我何浩闯荡江湖二十余年,几曾惹过这等情丝?想不到这几天内,自寻一段烦恼。咳,真个风月债常新,古今情不尽……我果真是自寻烦恼!”

  他扼腕叹息着,眼前茫茫大水,远接天边,不歇地滚滚东流,从古到今,那浪花不知淘尽多少风流人物,不管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一切都随着似水年华而流逝消歇……江上秋风吹到阁上,那种萧瑟的味道,生像带着千古哀愁。

  他不觉痴想道:“孔夫子对着流水,喟叹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话,可见得他也有着世事无常的恐惧和悲哀……佛说大地山河,唯心所造,这一切现象,也是唯心所造的啊!我又何以恋恋残骸,为这些虚幻的景象哀悼,那一缕情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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