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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小阎罗屈军和孙怀玉拉拉手,答道:“没有动静,贝勒爷放心,倒是府外四周眼线,依然严密监视。”

  德贝勒不悦地哼一声,领着孙怀玉,径入卧室。珠儿早听到履声,睁眼等待。两人入室,使她眼前一亮,尤其那孙公子,丰神如玉,一对俊眼,自然而然含情流盼。

  德贝勒道:“姑娘,这位便是我的好朋友孙怀玉,你若不服,尽管当面指教批评!”

  孙怀玉谦逊地笑一下,素秋端了两张椅过来,便一同坐下,珠儿媚人地笑了,道:“小女子岂敢得罪国士,贝勒爷言重了!”

  孙怀玉吃她抛个眼色,心中一阵陶然。德贝勒大笑道:“姑娘这忽儿谦逊了,可知我这位兄弟,比之贺老定场,更有过之。”德贝勒所谓贺老定场,乃是指唐时一位极著名的老乐工,每一出场,全场肃然倾耳。

  珠儿道:“贝勒爷昨夜品题得好,但见人更胜似闻名,小女子心折不已!”

  孙怀玉道:“姑娘口角风生,故意推重,其实区区俗士,岂堪清赏,求姑娘舌下留情吧!”

  三人同声一笑,德贝勒道:“可见姑娘厉害,我这位兄弟有名的玉金刚,一见姑娘,也化作垂眉菩萨了!”

  当下德贝勒将方才饮酒时的趣事,说给她听,把珠儿笑得花枝乱展,捧腹不禁。

  孙怀玉道:“好诗可以解醒,小弟提议各题一律,以为今日有缘相逢纪念,未知两位意下如何!”

  德贝勒大大点头,珠儿也响应道:“此是雅人佳话,小女子何敢藏拙?只是小女子要出一题目……”

  孙怀玉忙问道:“什么题目,姑娘请即示下,小弟无不遵从!”

  珠儿道:“一只准集古人旧句,联成一律。二要隐表闺思,不得离题。小女子这题目可使得么?”

  德荣孙怀玉两人哪肯示弱,各各首肯。当下珠儿因不能书写,便等两人各自写好了。再吟诵出来。两人离座稍为构思,便走到案前,取纸笔而写。孙怀玉首先写好,却等德贝勒写完,才一同回到床前。珠儿伸手接过两张素笺,曼声诵道:

  “瑞烟轻罩一团春,玉作肌肤冰作神,
  闲倚屏风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刘晨。
  相思相见知何日,倾国倾城不在人,
  回首可怜歌舞地,行尘不是昔时尘。

  此诗大妙,寄怨深远,有玉颜容易消歇之叹,下款德荣,原来是贝勒爷作的。”

  又展另一笺,念诵道:

  “金屋装成贮阿娇,酒香红被夜迢迢,
  瀛台月暗乘双凤,铜雀春深锁二乔。
  自有风流相证果,更无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随山去,绿水斜通宛转桥。

  此诗怨而不乱,取譬精当,有宛转深情之致,的是高手。大匠当前,小女子要敛手却步了!”

  她的声音,妙曼清远,两人同时听得微醉。珠儿口中谦逊着,其实腹稿早成,向孙怀玉深瞟一眼,念道:

  “无限青山散不收,每因风景却生愁,
  桃花脸薄难藏泪,桐树心孤易感秋。
  阆宛有书多附鹤,画屏无睡待牵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轻衾上玉楼!”

  孙怀玉受宠若惊地震动一下,但立刻恢复平静。德贝勒赞道:“少女情怀总是诗,姑娘妙手引丝,可比针神绝技!”

  珠儿含情一笑,却见孙怀玉如老僧枯坐,寂然不置一词,面上不觉微现失望之色。其实孙怀玉更是懊悔,他提议作诗,原本不过是探试珠儿才情,哪知她却一无顾忌,以诗传意。他是个玲珑通透的公子,岂有不领会之理?但已知德贝勒早有意思,自己即使动心,也不能染指,故此有了懊悔多事之意,暗中打定主意,不再见她。珠儿哪知他的心事,还故意寻些事故问他。

  这一会虽然各有心事,却算得甚是融洽,珠儿更对孙怀玉的捷才妙思,倾心不置。

  已经又是晚膳时候,孙怀玉借口有事,坚要回家,德贝勒苦留不住,只好罢了。孙怀玉走到房门,一脚又跨出槛外,却忍不住回顾一眼,只见珠儿媚眼凝波,面上流露出幽怨之色。他暗中咬牙,连忙走出房外,不自觉地举手一拂,生像要拂掉方才眼中所见的景象。

  自从这一次会晤之后,他便不肯再到裕王府去。德贝勒屡屡邀他,甚至说出珠儿想寻他去谈话解闷。可是,孙怀玉都坚决地推辞,而且找出种种极为合理的借口,因而德贝勒半点也不明白,他是为了这微妙的缘故而不去王府的。

  在珠儿的一方面,她是极为敬重德贝勒,可是一来德贝勒已有了福晋,二来他是王族宗室,三则她自己内心像是不能引起那种感情。不过,她却是深信德贝勒胸怀宽广,人品上准。故此在态度上,并无若何避忌,甚至有点亲昵。要知她识得姹女迷魂大法,一颦一笑,都有迷魂荡魄之力。当然她无意对德贝勒施展,可是积习难除,有时不觉地用上,还不自知。而这一来,可苦了德贝勒,他对她真是无微不至,情根深种,已经不能自拔。哪知珠儿却是一片冰心,尽在孙怀玉身上。本来,在那个年头,根本无所谓自由恋爱的观念,女孩子们从小便被教导要恪遵闺训,她们将自己的情思,尽力的约束住,而且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便是努力去爱那不知生得怎样的丈夫,即使见过面,不合自己心意,也得勉强自己全心全意去爱他。否则,稍涉遐思,便是罪恶,自己便会深深自疚,认为是不贞之征。

  寻常女子,入了王府,还不是俎上的鱼肉,任人凌割!可是珠儿根本不管这一套,她爱自己所爱的,恨自己所恨的,她敢于选择,而且也有这种权力,此所以她虽非因种族观念而仇视德贝勒,却因具有自由选择的观念和力量,竟自爱上了仅见过一面的孙怀玉。她不会了解孙怀玉不能爱她的苦衷,那是基于朋友妻,不可欺的观念,发展而成。在他,是无论如何,也要遏抑住自己的情怀,用一切的方法去忘记她。错非她具有姹女迷魂大法魔功,孙怀玉不过见她一面,此刻早就会让别个姣美婉媚的女子代替了。可是正因她的一颦一笑,都别具魔力,孙怀玉脑中的印象,仍然未曾完全消退……

  德贝勒和孙怀玉本是天天盘桓在一起,自从珠儿出现之后,便总得隔个几天才能晤面。每一次会面,总发觉德贝勒有点消瘦,知道他为了情丝难系,心头饱受折磨之故,却不敢道破,只能任由事情发展。

  约摸大半个月光景,这天晚上,孙怀玉自个儿在寝室中,看了一会书,觉得倦了,正想抛下书,上床安寝,忽然房门无风自开,他抬眼望时,只见珠儿亭亭玉立,倚在门边。他吃了一惊,以为眼花,忙举手去揉眼睛。

  “孙公子,自从昔日一晤,睽违至今,可还记得小女子么?”莺声娇软,醉人心脾。

  他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连忙行礼答道:“姑娘如天上谪仙,偶落凡间,区区幸睹玉容,焉能忘记?”他的心中却极为惊讶地想道:“德贝勒曾说她最少还要一个月,才能起床!但此刻怎能夤夜飞降?倒是费人寻思了!”

  珠儿嘴唇微撅,幽幽道:“公子的话说得好听,其实呢,以公子的儒雅风流,正是何处高楼无可醉,谁家红袖不相怜?还认得小女子,倒是奇事!”

  孙怀玉心中好笑,想道:“你好没由来,怨起我来啦!未免过分了!”口中答道:“姑娘是什么话?区区只因俗务羁身,未能拜候请安。但由德贝勒口中,得知姑娘玉体渐痊可,私心常祷早占勿药……”

  她眼波飞扬,幽怨欲滴,低鬟微叹一声,情态煞是动人。孙怀玉心头扑扑一跳,不安地凝视着她。两人无言地相对片刻,他努力制伏心头波澜,道:“姑娘此来,贝勒爷可曾知悉?而且,姑娘怎能到此来的?”

  珠儿轻轻叹口气,自言自语地道:“贝勒爷?……贝勒爷吗?他不会再见到我了……”言下怅然,如有所失。忽又抬起眼来,清莹的眼光,生像能够射入他心底。身躯乏力地靠向门柱上,眉尖颦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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