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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他这一病,躺了三天没起来。绿芸奉李光鸿之命,日夕服侍他,月华也天天来,两人的神情,透出十分亲热。这位娴静饱学,恪守闺训的小姐,竟然陷在情网中,不顾一切,来暖红轩里和西席先生亲近。“情”之一字,实在不能以常理解释。

  李府中除了李光鸿之外,谁敢去管这位宝贝也似的二姑娘?纵使背地有些闲话,也不敢传到李光鸿耳中去,何况那些闲着无事的妞儿们?这时正有别的好话题,原来那小莺忽然哑了之后,婉儿也忽然瘫痪了,连指头也不会动。她们背地都说是因为李光鸿请来护院,夜间巡查不歇,把狐仙打扰激怒了!李光鸿心烦得很,整天对着侧室柳氏叹气,连钟灵的病也给忘怀了。

  钟灵对着两朵解语名花,那虚空了的心灵,慢慢充实起来,晚上也睡得安宁了。三天之后,他便起床继续教书授业,月华天天到暖红轩来,和几个小侄儿一道,听他讲解。从彼此偶然交换的眼色中,流露出密意柔情,爱情又使钟灵恢复了活力。

  约摸过了半个月,他和月华的感情已经是如胶似漆,而李府中自从两个放荡的姨娘哑瘫之后,再没有出别的舛错,李光鸿渐渐安心,便正式宣布大小姐月娟许配与钟灵为妻的消息,同时又收下现任吏部尚书孙子诚的二公子孙怀玉的庚帖聘礼,确定了月华的终身。两个女儿,都一并定在明春出阁,月华不过较月娟迟两个多月。这一下子,把李府闹得人仰马翻。那大小姐犹自可,因为钟灵无家可归,便准备长居李府。但二小姐则大不相同,一来夫婿家门正是当朝显赫,二来又远在京师,这份嫁妆就说不了忙坏多少人,才能办妥。

  那天消息一宣布,月华便芳踪杳然,一整天也没有下楼去见钟灵。这时钟灵也正式变为姑爷,不再授业上课,陪着李光鸿,整天饮酒,闻风来贺的亲友,络绎不绝,差点使门坎为穿。

  钟灵正如热锅上蚂蚁,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方面还得应酬着,不让人家看出神色来。那三个护院这刻态度大不相同,一个劲儿挤眉弄眼地奉承他,使他觉得更加烦厌,却又作声不得。好容易到了归寝的时间,他如同得到皇恩大赦,装着醉态可掬地回暖红轩去,把房门紧紧闭住。

  那三个护院已喝过几分酒意,当下照规矩轮流巡视。到二更的时候,轮到花枪王作。他腰间悬着一柄朴刀,沿着规定的路线,慢慢走着,经过暖红轩时,忽然眼角像瞥见黑影一闪,凝神四看时,却没有可疑形迹。便吐一口唾沫,咕哝道:“想是夜猫子,没的把老子吓了一跳,哼,这酸丁太好艳福啦,财色兼收!老家伙何以不看中我王老大?偏让那小子独占鳌头?使人好生忿恨也!老子还要替他巡夜,真个……咦!我王老大何不偷偷去……”他急忙自己掩住口,没说出来。当下只见他精神陡增百倍,大踏步沿着规定的外廊,穿绕过内宅,一直来到后园。

  他猴头猴脑地到处张望了一会,见四下都黑沉沉的,抬头望时,那碧岑楼上尚有灯光,打窗间照射出来。便紧张地蹑足走近楼下,站着倾听了好一会。他看到一丈远处,有棵大树,比碧岑楼更高,便微笑一下,走过去向上一蹿,蹿了大半丈高,双手一抱树身,手足并用,吓吓连声地爬上去。

  一株横桠斜斜上伸,正好在那窗边,他犹疑一下,便缓缓地向这横枝爬去。只差几尺,便到那琐窗,他已看到雕刻得十分精巧的天花板,和窗上紫红色的厚帷,帷边垂着金线流苏,还微微晃动着。忽然脑后被人吹一口冷气,不禁全身颤栗一下,猛然回头一望,哪有半丝人影,暗笑道:“我王老大干这钻穴逾墙的勾当,也非新手,怎么今晚会胆怯上来?真是活见鬼……”

  他的念头尚未转完,猛觉脑后辫子让人揪住,紧紧绕在树干上。他冷不防又惊又痛,险些喊了出声,这时头颅已转动不得,忙张开双手乱舞乱捞。忽然胁下被什么碰了一下,便手足软瘫,不能动弹,可是他依然侧耳静听,却听不到半点儿声息,使他心里一阵骇然,暗自惊想道:“我的妈呀!王老大今晚劫数临头,碰见妖魅了!这条命玩完啦!”原来他认定这树干别无立足之地,除了鬼魅,哪有人能站在半空绑他的辫子,而且使他像梦魇般手脚无力,噤不能言?

  他哪知这时正有一条黑影,脚尖轻轻踏在他头上一支小指般大的枝叶上,瞪大眼睛,向窗内望去。灯光映在这人脸庞上,正是这碧岑楼女主人的未来夫婿,俏俊书生钟灵。他眼光到处,只见一个体态较为丰腴,形容风流的美人,双蛾紧蹙地倚在床边,目光注视着手中抚弄的东西。他相距不远,目力又超异常人,看出是个玉环,双面雕刻云雷纹,刀法雄劲圆厚,汉白玉地,色沁黑裹红,竟是汉代精品云雷环。他眉头忽皱,记得自己看过这枚玉环,那玉环当中穿着一条红彩带,系着一个三指大的象牙牌,那牌两边都有字刻着,一面是篆书,一面是真书。只见那大小姐月娟捏住那象牙牌,幽声闭目念道:“道门三洞,寿哲黈益!”语声清晰地送入他耳中,钟灵不禁一震,明白了那东西来历,却又蓦然大惑。只听她又念道:“涉江兮采菱,登高兮遥思!夙昔之不能忘,与子同心兮永修此好!”声音甚是清曼哀婉,活活表露心中渺恻之思!他不觉同情地轻轻嘘一口气,忖道:“这几句该是另一面刻着的真书!情深若此,是谁送给她呢?决不是传说的狐仙,这是我敢肯定的。她已念得烂熟,自是情深一往,呒!可把我难为死了!”

  他的心中充满了同情之意,竟没有半丝儿妒念,颇堪令人玩味!当下他已看清楚这大小姐,比之月华稍为逊色一点点,但那丰腴销魂的体态情貌,却别有妍艳迷人处。他轻飘飘地落在树下,仰头看那四肢软垂的花枪王作一眼,冷笑忖道:“你这厮且在树上爬一回吧!过一会穴道自解,看看还敢不敢再爬上去窥看!”想罢,身形一伏一纵,大雁横空,几个起落之间,已到了倚琴楼下。他踌躇了一下,见窗间也是有灯光露出来,静夜之中,似乎还听到她啜泣呜咽之声!他的心猛然痛楚起来,忖道:“我明知故犯,做成此不解情孽,正是聚九州之铁,铸成大错!如今怎生是好?若不进去见她,我心不能安!若进去见她,却又无益,徒增悲怀!咳!她夫婿又不知是个怎样的人,识否消受这天香国色,兰心蕙质的人儿呢?”

  他呆呆地想了许久,忽然跺脚想道:“罢!罢!一错不容再错,万一相拥对泣时,罗帏烛暗,鸳帐衾温之际,一个不能自持,更误了她终身……”于是撤步抽身,反向后宅飞跃,经过一处偏院时,忽然停步在暗陬中,想道:“那婉姨娘半月前被我治瘫,不知现在如何?且顺路去瞧看!”

  当下折转身形,飞纵入偏院内,轻车熟路,一直摸入内房。外间有熟睡鼻鼾之声,他料是以前来时见过那蠢丫头,便不理会。

  在内房门缝处瞧看,只见房内一灯如豆,虽然昏昏暗暗,却能够看得清楚。只见婉儿头发蓬松,面黄如蜡,全非以前妖娆形状,她瞪大眼睛,气忿凶狠地望着对面暖炕上。他随她眼光瞧时,只见那暖炕上,正有两人躺着,这大冷的天,仍是赤裸身子,一丝不挂。他不觉暗中握拳,喉咙中低低咆哮半声!原来炕上那男人,正是李谟,只见他一手掩着那女人的嘴,一手却上下乱摸,那女人似乎有一点点抗拒的意思,却又不曾真个抗拒。

  只听那李谟喘着气低声道:“云儿,你可别嚷叫,我不是说过,现在怎样?可觉得快活么?”他说着把嘴上的手移开,那云儿哼哼唧唧地微呻着,没有答话,动作之间,显然仍有害怕退缩之意。

  他怒气勃勃地忖道:“这李谟真个罪大恶极,百死不足蔽其辜!把婉姨娘的侍婢也弄上手,那婉姨娘也真报应,白瞪眼发怒,受这风流活罪,却无可奈何,看你还悔改不?”忖想间,只听李谟又道:“我的云儿宝贝,你比那淫货有趣得多啦!几时连绿芸也勾上手,那就快活死人了!”

  那云儿哼哼唧唧地断续道:“啊哟!……哼,你这时还想那贱货?人家才不似我哩……”

  李谟道:“你别呷干醋,我是为了她已窥破我的私情,才想弄上手,不要在这几个月当中,泄露了我的勾当!她随小姐一嫁,就干净了!”云儿不再说话,却弄出一种奇异的声音来。

  钟灵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按着那扇门,微微一震,里面的门闩便折断了,发出“咔嚓”一声!他身形如旋风一卷,已闪进房去,骈指疾点如电,正好点在李谟腰间。李谟听到声音,正待回头,这时蓦然瘫痪无力,爬伏在云儿身上。

  云儿却因今晚首次破瓜,心里又害怕又紧张,也觉著有些快活,热血已冲昏了头,这时尚未觉察。钟灵探手一戳,她但觉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钟灵不掩形迹,回身走到婉儿床边,伸手一拍,婉儿“哇”地叫了一声,骤觉四肢百体,都恢复了气力。可是看见眼前人是新姑爷钟灵时,却忘了爬起来!

  钟灵沉声道:“我奉老大人之命,惩戒了你,现在可知悔么?”婉儿大惊,在枕上连连点首。他又道:“此事你不得泄露半句,也不得难为云儿,赶紧将她遣出府嫁掉便算。李谟七天之内,咯血而死,便是你的榜样了!听清楚了没有?”婉儿一骨碌下床,跪着不住叩首。钟灵不惯这样子,一手扯着她,如提小鸡般放回床上。转身到那边炕上,夹脖子将李谟拿起来,不敢瞧云儿赤裸的肉体,口中道:“婉姨娘,记着我的话,这厮我拿回外宅去……”话声未歇中,他已如一缕轻烟般,出了房门。

  他气哼哼地将李谟掷回外宅房间,原来他对于这厮偷欢行淫之事,并不十分愤怒,只因李谟说起要弄上绿芸,他才大冒真火,下那杀手。至于云儿,他不过点了“昏睡穴”,一个时辰后穴道自解。当下他身形不停,扑回内宅另一个偏院,那儿正是小莺姨娘所住之地。

  他一眼看见房中隐隐尚有微光,暗忖道:“她这刻还不睡,在干吗?难道……”心里想着,脚下不停,绕到房后,在窗缝间偷窥。他不禁微吃一惊,原来那房间的布置,已大为不同,全不类闺阁深室,却似小小的庵堂。这时正有一人,在当中壁上供着的观世音菩萨像前,俯首膜拜。香烟缭绕,佛灯明暗,倍觉得一种凄凉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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