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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


  原来老秃子每次扭断人手之后,总是往空中一丢,等那血淋淋的人手掉落在木箱之内。那些人手其实只是掉落在上一层的油纸之上,而老秃子伸手入箱时,却是从底下的一层取出假制人手,蘸上血红色的酱料,便显得血淋淋十分可怖。这戏法玩了两百年,任何英雄好汉或是著名妖孽都不曾看穿其中奥妙。但这戏法到头来却葬送了他一条老命。

  吴遐悟出其中真相,茫然忖道:“原来他不是真的食人秃王,他根本不是恶人,这样说来,程老庄主在船上对儿子说的一番感恩之言,竟是千真万确的了。”

  这些念头宛如连珠霹雳一般,一个接一个向他轰击,只轰得他头昏脑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清醒,发觉程小珠也呆呆望住箱底的假手,她甚至还拿起其中一只,放在眼前细看。

  吴遐沉重地道:“唉,原来秃老爹食人之事,竟是骗人的!”

  程小珠惘然道:“我问过他是不是吃人肉饮人血真的会长命百岁,他说,长生之道,在于清心寡欲,绝对不可以恣纵口腹之欲。我问他如何叫做恣纵口腹之欲,他说大酒大肉,暴饮暴食,便是恣纵口腹之欲。我也曾听我爷爷和爸爸谈起秃爷爷这么一个大仁大义的人,不知怎会甘愿背上一个‘中原一恶’的外号,还以食人标榜,使他们大感奇怪。”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口,疑惑地望住吴遐。吴遐一言不发,冲到老秃子身前,伸手摸摸他手足脉门,忖道:“秃老爷一身本领天下第一,也许还未曾当真死去。只要他还有一丝气息,我就可以设法救他。”

  但触手一片冰冻,确实已经气绝毙命。他思前想后,心中大是惶恐疚悔,不觉放声悲哭。

  哭了一会,程小珠的声音冷冷道:“你不是憎恨秃爷爷巴不得他早死的么?这会子哭什么呢?”

  吴遐心头一震,讷讷道:“我……我错了……”要知他原具侠义胸怀,是以程小珠虽是冷冷嘲讽,他仍然出声认错。

  程小珠哼一声,道:“我慢慢的想,终会想得出秃爷爷为何要自绝心脉而死。只要是有人谋害他的,天涯海角,海枯石烂,我都要亲手替秃爷爷报却此仇。”

  吴遐没有理会她,只听程小珠又道:“你快点走吧,别要等到我爷爷和爸爸赶来时,你就走不了啦!”

  吴遐悲悔之中,仍然大为诧异道:“为什么呢?”

  程小珠道:“因为我爸爸机智超人,他定然看得出秃爷爷为何要自绝之故。”

  吴遐更加大惑不解,道:“如果你思疑是我,为何反而要我快走?”

  程小珠秀眉一剔,道:“我说过要亲手替秃爷爷报仇的!别的人就算是我爸爸也不行!”

  吴遐背脊上出了一阵冷汗,起身走出舱外,忽然回头望去,只见她双眸含泪,秀眉笼愁地目送自己,竟不晓得她心中是何情绪。

  他大踏步奔上岸去,头也不回,不久便自远远离开这一处难忘之地。

  半个月之后,他已回到嵩山,但遥望少林寺隐现在峰峦树木中,却不敢过去,茫茫然走到后面一座山巅的一处悬崖边停住脚步,只听山风呼啸,脚底下白云舒卷。

  这多日以来在他心中挣扎交战的生死之念突然蓬蓬勃勃涌上心头。

  这十余日以来,他心中的痛苦实是难以言宣,几次三番都想自尽以求解脱,后来却决定回到嵩山少林寺,将一切经过禀告山海二神僧之后,这才自寻解脱。那时节死也安心。然因此刻眼中已望见少林寺之时,却忽然感到心怯,终于不敢入寺,绕到后面乱山之中。

  吴遐他可不是怕死,而是想起那山海二神僧何等正大光明,自己这种卑鄙暗杀之事,在他们面前怎生说得出口。故此再三踌躇之后,终于绕道奔入群山之内。无意中来到这一处悬崖,登时又涌起跳崖寻求解脱之念。

  他其实已经想过千百转,这时忽然想通若是人死了,那就什么事都管不了,生前的恩恩怨怨,何用挂心牵肚?

  当下更不迟疑,一脚跨出去,登时倒栽葱般直跌下去,耳边风声呼呼,全身浮起一种极是奇异的感觉。但他神智仍然十分清醒,脑海中兀自浮现老秃子的形象。

  ***

  其实这时吴遐可不在嵩山悬崖,却是处身在海滩之上,中午强烈的阳光晒射在他身上,海面风平浪静,碧波万里,遥伸天际。

  在他身边还挤着三个人,加上吴遐一共是四个人八只眼睛,全都投视在葛山堂手中的那面镶珠嵌宝的魔镜之上。

  那葛山堂满头大汗淋漓,口中微微发出呻吟之声,原来他这时在镜中瞧见自己经过十余年闯荡江湖,这一日忽然碰上仇家,对方人多势众,将他擒住,有的用鞭,有的用棍,正在殴打凌辱。他性子刚烈暴躁,虽是遍体鳞伤,全身骨头几乎都完全断碎,但仍然注目熬住,一声不哼。

  然而这种滋味到底不好受,当真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场惨遇虽然远在数十年以前,现下他却宛如再重新经历一遍,被辱的悲愤,骨碎肉绽的痛苦,详详细细再一次体验着。

  那一个仇家将他殴打得无复人形、奄奄一息之后,仍不肯就此结果他的性命,将他丢在一个荒僻的山谷中,好教他活活痛死饿死。

  葛山堂醒而复昏,也不知多少遍,忽然一次醒转,身上已不疼痛,甚至精神大见舒爽,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厉鬼之时,耳边传来一遍洪亮佛号,转眼一望,只见一位高大魁梧的老僧站在一旁,接着另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僧走过来。

  这两位老僧法相慈悲之中蕴含一种庄严之威,使人不敢生出亵渎之心。

  那矮矮胖胖的僧人道:“施主因何遭此惨祸?”

  葛山堂道:“在下一生脾气不好,自从十六岁踏入江湖,至今已混了十二三年,却不辑不白地得罪了许多人。恨只恨我学艺不精,这一回被他们碰上弄翻,这也没有甚么好怨的。”

  那高大僧人微微一笑,道:“施主说起学艺不精,老衲倒是有条明路,可以学到天下罕见武功绝艺。”

  葛山堂双目一睁,道:“好极了,老师父肯指点么?”

  矮胖老僧接口道:“指点却是可以指点,不过这种上乘武功不是三年五载就学得成功,大概要二十年之久,才能够和一个天下第一的高手比拚呢!”

  葛山堂呆了一阵,缓慢地道:“跟一个天下第一的高手比拚?这话可是当真的么?”

  高大老僧道:“老衲师兄弟年纪不小,那里会胡乱打诳骗你?”

  葛山堂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声音道:“我要学,但求老师父指点明路!”他的声音语气坚决之极,一听而知纵有无量磨难阻挠,也不能使他灰心退缩、改变主意。

  矮胖老僧忽然皱眉道:“哎,不行不行,你练成武功之后,那一干打过你的仇家自然远远不是你的对手,那时令你下毒手报仇,这恶岂不是等如我们老和尚亲手所做一般?”

  葛山堂哈哈大笑道:“两位老师父虽是比在下多活一些日子,但在下的性情却永久猜不着的。在下要是学到足以和天下第一高手相争的武功,又怎屑向那一群市井流氓下手?”

  高大老僧洪声大笑道:“好,好,我们总算有缘,从现在起你就跟我们学艺便是。其实那一干殴打你之人对你反而有恩,要知你若不是伤势如此之重,以致我们得以乘治伤之便为你洗毛伐髓,筑下种种根基功夫,你将来的成就便不可同日而语,最多只成为普通武林中的高手而已。”

  葛山堂这时方晓得这两位老僧就是要传授武功的人,随后又得知他们便是传说得像神话人物般的少林山海二神僧,更是心诚悦服。

  自此之后,他就独自居住在一个荒僻村庄之中,初时山海二神僧每晚都来指点传授,一年以后,便渐渐来得疏了。五年以后,竟是绝迹不至,是否涅盘西归也不晓得。

  葛山堂牢牢记住二十年黄山始信峰之约,是以十五年来勤修苦练,足不出村。这十五年光阴有时觉得极易打发,一旦钻研一个难题,往往冥思潜想上三五天还不自觉。但有时却感到极是寂寞悠长,想起世上许多事情,如成家立室等事,便会十分气沮懊丧。

  在中午的烈日之下,葛山堂满面萧索,流露出心中无限的寂寞。虚度的年华宛如流水,也宛如一片空白。现在他正重新再尝十五年难熬已极的寂寞,心情沮丧得似乎难以再活下去。

  蓝商一态度最是沉着,凌波父则容光焕发,眉目笼罩着一片柔情。

  原来这帝疆四绝中除了葛山堂的一身武功乃是得自少林寺山海二神僧之外,其余三人都是老秃子的家数心法。蓝商一传得最是精微的指法,凌波父则是学自老秃子“剑、指、掌”三种绝艺中的“掌法”。至于吴遐自然是传了老秃子的剑法。而这时蓝商一的沉着态度,其实也就像是在潜心索解武学上的难题。

  要知蓝商一平生未曾见过老秃子,他的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功只是天缘巧合,无意之中得到老秃子的藏宝。他服过老秃子的灵丹,再依拳经修习,卒之练成了天下无双的“三才神指”。

  但各种手法中,要数指法最是精微巧幻,蓝商一以超世资质,也自勤修苦练了二十年才算是融会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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