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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沈無量徐徐道:「如此甚好。」

  黃秋楓疑惑地望著他,道:「沈真人似是意有未盡,不知是何緣故?」

  沈無量考慮了一下,才道:「剛才貧道描繪出你的將來遠景,你口中雖然稱是,但心中並不當真滿意。」

  黃秋楓大吃一驚道:「沈真人如何知道?」

  沈無量道:「這是貧道在紅塵修練半生的一點收穫,你分明不願落入這等俗套之中,但你卻想不到還有什麼路子可走,是以只好稱是了。」

  黃秋楓默然不語,過了一會,才道:「也不是沒有別的路,例如沈真人剛才說過,若是以『武功』當作一門學問,沉潛探究,便屬天人大業了。」

  沈無量點頭道:「當然,當然,可是這一條路,雖然超凡絕俗,但崎嶇險阻,有無量苦難,實在不大好走。」

  黃秋楓道:「晚輩也想得到,是以心中略有畏怖,不敢侈言向此路進行。」

  沈無量道:「你這等態度,最是合理。任何人但須想到走這條路時,必須百折不回,拋棄了一切俗世的歡樂,焉有不怕之理?如說不怕,則必是欺人之談。」

  黃秋楓陷入了沉思之中,雲散花嬌艷的笑靨,香軟的朱唇,不住地在他眼前浮現,使他心中煩亂。

  他暗自忖道:「假如我立志進修武道,自然要專心一志,女色財帛,都視如塵土。可是若然雲散花找到我,願意嫁給我的話,我能拒絕麼?」

  他小心仔細地分析,但最後仍然得不到任何結論。

  當下向沈無量問道:「沈真人,當年你出家學道,可曾遭受過男女愛情的折磨麼?」

  沈無量道:「當然有啦!」

  黃秋楓道:「她一定是很美麗的姑娘了?」

  沈無量道:「是的,在西安府地面,她的艷名,無人不知,而且性情溫柔,大有才慧……」

  黃秋楓聽了這等形容詞,不由得又想起了雲散花,忖道:「只怕沈真人昔年的女友,還比不上雲散花呢!」

  沈無量霜眉微聳,眼中神采泛射,看起來陡然間年輕了不少。不問可知他已陷入青春時代的回憶。

  他道:「我那時候跟隨著名震北六省的老捕頭王森,為官家出力,每天忙得不得了。因為王老捕頭專辦棘手大案,我參與其間,奔波勞苦,不問可知了。」

  黃秋楓恍然道:「無怪沈真人您說,早年是在人間修練,以你當年這種生活,見盡千奇百怪之事,果然有如在修道一般。」

  沈無量道:「當時的確看過許多奇奇怪怪之事,會過形形色色的人。以我當時二十歲的年紀,可比一般四五十歲之人還要老練。不過,那時到底是年輕,青春幻夢,仍然在我身上發生。當我認識林雙婉之後,由於機緣湊巧,我和她有那麼一段時間,常常見面。於是,我們發生了感情。」

  黃秋楓很留神地傾聽,並不插嘴。

  沈無量接著道:「此後,我雖然因公務繁忙,東奔西走。可是無論在何時何地,都忘不了她的倩影。那等關心相思的程度,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驚訝……」

  黃秋楓只點點頭,因此老道人又接下去道:「比方說,我經過一家風景幽麗的地方,便會情不自禁的想起她,並且想假如能和她一塊兒欣賞這景色,何等美妙?即使是吃東西,偶嘗美食,也有這等感覺……」

  老道人唱歎一聲,沉默了片刻,才道:「但是我終於沒有娶她為妻,你可知是什麼緣故?」

  黃秋楓可以馬上給他十個答案,但他一句也沒說,道:「晚輩猜不到。」

  沈無量道:「當然,當然,你怎能猜得到呢?」

  他凝思一下,才又道:「有一次,我看見她和她的一個表哥在下棋,當時我沒有驚動她,悄悄走開,免得打斷了他們的興致。」

  黃秋楓訝道:「就為了這件緣故?」

  沈無量道:「我走開去辦一點事,回到自己寓所,已經很晚,心中總覺得有根刺似的,又想不出是什麼緣故,於是又到她那兒去……」

  黃秋楓忍不住道:「這是她的不對了,縱然是表兄妹的關係,也須避個嫌啊!」

  沈無量道:「她表哥比她大上十多歲,又是兒女成群之人,照理說,應該沒有一點問題,我也不該妒忌才是。」

  黃秋楓聳聳肩,道:「這也不行啊!」

  沈無量道:「事實上她的表哥,自她小時候常常與她在一起,尤其是下棋,兩個都是棋迷,我是早就曉得的。」

  黃秋楓道:「這個……這個……」

  沈無量道:「總之,我到那兒一瞧,室中燈燭輝煌,她和表哥兩人還在聚精會神的下棋呢!」

  他搖搖頭,感慨地道:「這一夜,我悄悄去瞧了三次,直到半夜他們局散,我回去才睡得著。」

  黃秋楓道:「這樣說來,他們之間沒有什麼事了?」

  沈無量道:「沒有,一點兒也沒有,可是我卻曉得了一點,那就是如果我娶了她,便等如自討苦吃。因為當我忍不住再悄悄前往窺看之時,總是因為幻想到她和表哥言笑晏晏,又是單獨相處一室之內。縱然不亂,可是只要是『言笑晏晏』,我也就受不了啦!誰知到那兒一瞧,他們仍是一本正經的下棋,心不旁騖。我走開之後,不久,又生出早先那種椎心刺骨的幻想,便忍不住又去瞧瞧……」

  黃秋楓閉目想了一下,但覺他所說的懷疑不安,竟是十分真實,自己幾乎可以感受得到。

  他歎道:「果然如此,可怪不得您老人家呀!」

  沈無量頷首道:「你領悟就好,省去許多唇舌了。總之,不論如何,我對此事不會坦然的,但我不能禁止她不下棋,也不能要她與表哥斷絕往來。這樣一來,這等罪豈不是還有一輩子好受?」

  他自嘲地笑一聲,搖搖頭,又道:「還有就是以我從事的職業,所得的經驗,曉得天下間凡是女人,都會隨著年紀,發生變化……」

  黃秋楓道:「誰能永遠不變呢?」

  沈無量道:「話雖如此,但女人變起來,就可怕得很。她們日漸變得庸俗、虛榮。絕大多數更變得不會體貼丈夫,這些聽起來似乎不怎樣,但請想想看,昔年是什麼使我們著迷而要娶她的?而如今這些優點,完全消失了,我們還能繼續愛她們麼?」

  黃秋楓吃一驚,道:「當然不能。」

  沈無量道:「我也這麼想,因此,我決定等一下,待得青春逝去一些,看看是不是一定須要一個妻子?」

  黃秋楓得了一陣,才道:「這可是長久的等待啊!」

  沈無量道:「其實我等了不多久,就決定不要找個枷鎖往自己頭上套了,誠然我會感到寂寞,但也避免了無量的痛苦……」

  黃秋楓沒有再追問那個林雙婉的結局,因為她的結果並不重要,反正沈無量出了家,沒有娶她,這便夠了。

  他現在被迫得正視人生中一種殘酷可怕的現象,並且也獲致一項可怕結論,那便是『愛情』既不永恆,也不如想像中的甜蜜。一旦獲得了,而又眼看著它消逝,將是何等悲慘之事?

  假如他撇開這些不真實的幻夢,向「武道」勇往直進,便是掌握了「永恆」和「不朽」的秘鑰了。

  他深深歎息一聲,道:「沈真人,你當日正值年輕之時,居然看得破世情,實在大不容易。」

  沈無量道:「有什麼辦法?隨著年紀的增長,人世滄桑越看得多,越發曉得人事之無常。因此,我終於正式出家修行,追尋真正不朽的理想……」

  他們剛談到這兒,一陣步履聲響處,李天祥走進來。

  黃秋楓道:「晚輩剛才幸蒙沈真人指點,懂了不少事理。」

  李天祥道:「沈真人是得道之士,你能向他請益,緣份不淺。」

  黃秋楓道:「晚輩遇見雲散花之時,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向您報告。」

  李天祥道:「你可願讓我聽一聽麼?」

  黃秋楓道:「那敢情好,但晚輩斗膽說一句預言,那便是李真人決計猜不中。」

  李天祥道:「那也不見得,當時是不是雲散花曾經投懷送抱,與你十分要好?」

  他一言中的,黃秋楓登時得住。

  李天祥道:「這算不了什麼,因為我接到的信中、指出雲散花性情變幻莫測,情感飄忽不定。……」

  其實杜希言已把年訓之事,完全向他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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