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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噢,你别误会,我只是说,比较上不太爱用脑筋,并不是说你们没有脑筋。”

  “你倒是举个例子来看啊!”

  “也好,早先我说到师父不知作何想法之时,你就不愿意再听,这不是证明你不爱用脑筋去推想?”

  “谁像你们男人,整天想呀想的,把头发都想白了,又有甚么名堂想得出来?”

  “哦,这个……”小阎罗曲士英耸耸肩头,道:“话不能这样说,凡事一想便成,那还成甚么世界?”

  “你总是说得好,难道心想事成的世界不好么?况且爹爹的事情,他老人家已想得够多了,我怎知他打甚么主意?”

  她似乎又岔开了话题,曲士英眉头暗暗一皱,见真个从她口中套不出甚么内情来,便放弃了这件事,却真个沉思起她方才的一句话来。

  她坐在他对面,见他陷入沉思之中,湖面上水波晃荡,光线明暗不定地反映在他那英俊的面上,使她生出奇异的感觉。她本身并非不爱思想的人,尤其是最近环境变迁,使得她不时凝想遐思,终宵难寐。但是她总觉得自己在思考这一方面,不会有甚么成就,因此她对于能思索推论的人,总不禁会生出佩服倚赖之心。

  早先她听曲士英一番说话,其间多少深邃的心计,都是她所无法想象的,因此在不知不觉中她对这位大师兄暗增敬佩。如今在他那英俊的面庞上,流露出智慧的光芒,这使得她不敢做声,以免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她伸手搭在小阎罗曲士英持橹的手上,帮他划动。

  曲士英微微一惊,矍然瞥她一眼,然后道:“我正在想,一个‘心想事成’的世界,是不是比现在更好?”

  她不懂地瞧着他,他又道:“我毋宁要现在这老是有缺憾的世界!”

  “为甚么呢?难道你喜欢困难和痛苦么?”

  他点点头,道:“没有困难和痛苦让我们去努力克服,我可不知道活著有甚么价值?”

  她大为不满地摇头道:“真是岂有此理,居然会喜欢困难和痛苦?我有那么傻呢!”

  曲士英笑一下,道:“你现在不会懂的。”

  “我永远也不懂。”她提高声音道:“你这个人太奇怪了!”

  小阎罗曲士英承认道:“是的,我自己也知道奇怪,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可不在少数……”

  她冲口道:“我才不理你这样子的怪人哩,我喜欢听话的人。”她在不知不觉中,竟然想起了当日在榆树庄中那怯懦少年韦千里。“我不喜欢虚伪和多思想的人。”她再肯定补充一句。这句话有着对那位湖上邂逅的温雅书生魏景元的恨意。

  他毫不介意地道:“我想你该是这样,倔强者应该喜欢单纯驯善的人。”

  她在鼻子里哼一声,眼光里流露出狐疑神色。

  “我说下去吧!”他用力摇一下橹,使得她双手脱掉。“我们在大江南北暗访,得到的反应是人们多半认为师父不大满意薄师叔,故此不肯出头。这是因为在当时我和金蜈蚣龚泰交战,已占了上风,却忽然被师父制止。他们都是从这一点推测的,这等于说,龚泰虽邀得大名鼎鼎的青阳道人助阵,仍然不能取胜。师父得知后,才和我满意地归家。这便是我们何以一去月余之故。还有一桩事,便是当我们回来时,管家许保报告师父几句话,师父命我去杀死一个人。”

  “那是个甚么人啊?”她不禁睁大眼睛急急追问,心上忽然掠过一阵阴影。

  曲士英停了一下,道:“你……你不必问了,反正是个年轻人,却牵涉到师母。”

  她低头想了一下,这些日子来,她也似发觉出那位美丽动人的后母有点异状,可是她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此刻不禁大为惊讶,又有点忿然,认为董家给她辱没了。

  “那是个年轻人。”他冷冷笑一声:“但依我想来,恐怕许保言过其实而已,师母岂敢胡乱惹祸?”

  “她怎么不敢?”她反唇相讥道,这时她并不根据客观理由,仅仅是逞心中之恨而反驳他的意见。

  “我当然有所根据,只看师父闻报之后,并不忿怒。又不假思索地命我取那人性命,分明不必留下那人来调查。”

  “你几时杀死那人的?你刚刚才回来呀?”

  他并不回答,那神情像是已杀死那人,又像未曾杀死。

  他们回到府中,天已黑了,董香梅怀疑他也许会在今晚动手,于是这天晚上,她守候在曲士英房上。然而直到四更打过,曲士英仍无动静,她只好废然而返。

  然而,就在她废然而返之际,一条人影,疾如风驰电掣,打她守候了许久的房间飞出来,直向东北方驰去。这人影正是白骨门董元任的大弟子小阎罗曲士英。他的灵警诡猾,远在一般江湖人士之上,况且武功极佳,耳目特灵,董香梅守伺在他房顶,早让他发觉了。

  小阎罗曲士英可真不想让这位师妹跟着他的行踪,因此极力忍耐,并不动身,直等到四更时分,听到董香梅因疲倦和乏味而打呵欠之声,便立刻起来,准备出动。

  果然董香梅回去了,当下只剩下个把更次可容他行事,是以必须争取时间,赶紧飞将出去。他还得腾出点时间来找寻地方,故此走得非常的匆忙。

  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他飞身下地,先在巷口瞧瞧,果然瞧到路牌,写的正是他所找的巷子。当下随步走进巷去。这条巷子一边是堵丈许高的墙,不知是谁家深院大宅的园子,这边却是一排低矮破陋的屋子,显然是贫民所居。

  他微微皱一下眉头,只因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候,他对于此事比较能够动点情感去观察,因此,对于这种贫富悬殊的强烈对比,也不由得会生出怜悯之心。

  这条巷子笔直通到里面,大约有四丈许长,便被一幢房子所截断。那幢房子已经很古老了,可是相当高大,显然当年也曾显赫过一时。

  小阎罗曲士英一顿脚,飘飘飞起,一径越过大门,身形落处,正好站在屋脊上。他望望天色,知道时间无多,因此无暇再四下顾瞻,仗着艺高胆大,一径飘落屋子里。对于这一家的情形,他已经得到详细的报告,因此,他已知所寻找的正点儿在那个房间。

  将近天明时的风,带点冷意,似乎刮得劲烈一点。他能够听到许多人家的门或窗户,被风刮得“砰碰”作响。

  面前的房门紧紧闭着,他不必费甚么力气和时间,便弄开了那道房门。进了房中,但嗅到一阵沉香味道。他皱皱眉头,想道:“这厮敢情也爱弄些焚香读书的调调儿……”

  他凭着锻炼已久的眼力,虽在这黑暗的房间里,依然可以瞧清楚房中一切。这房间本来不大,一个大书橱已占了许多地方,另加睡床书桌之类,剩下的地方就不多了。床头有个木几,摆着一杯茶和一个烛台,上面还有半截残烛。

  小阎罗曲士英走过去,啪一声打着火折,把那根残烛点亮。烛光把这个房间照得通亮,他四瞥一眼,但见纤尘不染,拾掇得极是清洁。床上纱帐低垂,他把帐子撩起,挂在银钩上,弄出声来。可是床上拥裘而睡的人,并没有被声音惊醒。

  他伸手拍拍那人的面颊,那人睡眼忽睁,瞧见床前立着一人,连忙揉揉眼睛,好看清楚是谁。

  “你不会认识我的。”小阎罗曲士英用那天生冷酷的声音说:“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那人果然惊讶地坐起身来,头上辫子有点蓬松,可是面白唇红,眉飞鼻挺,年纪不过在二十岁上下,丰神俊逸,朗朗照人。

  小阎罗曲士英但觉此人眉目鼻嘴都很相熟,不觉凝眸思量。可是搜索脑海中的印象,仍然找不出此人面善之故。他又冷冷道:“你便是魏景元么?”

  那位俊美少年,敢情便是魏景元,他才从梦中醒来,忽然遇到这么一桩事,又被那小阎罗曲士英冷酷刺骨的声音所慑,不由得大为骇异。嚅嚅答道:“是的,我便是魏景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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