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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千里冷汗都急出来了,他原本在拖那折断的树干时,因用力和腰间疼痛之故,出了满头大汗,如今又急出冷汗,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当下转身询问似地投以董香梅一瞥。

  董香梅屹立不动,他下意识地伸手抹汗,把覆额的乱发都拨上去,因有点黏之故,一时不曾坠下。这刻方露出庐山真面目,全榆树庄的人,大概没有人曾经在见到他时不是乱发压眉的污垢模样。

  董香梅年纪虽小,情窦未开,但对于眼前的人,也禁不住多望一眼。原来当韦千里一拨起乱发,那丰隆的额便全部露出来,肉色甚白,特别长的眼眉,几有斜飞入鬓之势。那双眼睛,白的是白,黑的是乌亮,嘴巴微嫌小些,线条也甚柔软,少了大丈夫那种坚毅的特色。但幸而鼻挺颐丰,恰好补回这缺点。

  一个人由极难看骤然变得英俊漂亮,这感觉有如一个本来和善的人突然发怒一样,特别使人惊讶而产生过份的反应。董香梅怔视他一眼,冲口道:“呀,你长得真好看……”

  韦千里本是惊惶未定,这时偏生听得清楚,又加上一惊,只觉得她这句话,在耳边不停地响,那颗心儿不知摆在甚么地方,再也寻不出下落。

  董香梅究竟是从特别的家庭出来的人儿,心窍玲珑得像块水晶,猛觉得自己失言,不禁玉面一红,霍地大大转个身。眼光一闪,只见靠着榆树庄那边的山头人影一闪,她脚尖一动,已移前丈许。

  山头那人现出身形,却是庄中的一个得力助手,江湖人称黑蝙蝠秦历,此人也是黑道上有名的杀星,生平积孽难以胜数。

  那黑蝙蝠秦历俯视谷中一眼,恰好望不到树后的韦千里。他振吭叫道:“小姐,老庄主出来啦!”

  这句话,把谷中两个少年男女全都吓一惊,韦千里更是双腿一软,坐在地上。董香梅立展轻功,眨眼间已上了山头,倏忽已和那黑蝙蝠秦历去了。

  山头上风吹草动,树木萧萧,韦千里从树后探头一望,赶快又缩回去,以为那是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的身影,差点儿连大气都不敢多透。

  要知道这位白骨双凶之一的七步追魂董元任,生平是杀人不眨眼睛,心肠如铁,对于地位身份,更是讲究得一板一眼,不许稍为差池。去年董香梅和一个年轻的庄丁嬉笑,吃七步追魂董元任亲自所睹,立刻下令将那庄丁杀死,还将首级悬示全庄一天,至于董香梅也受重责。是以董香梅虽然也是性格坚强之极,但在这种场合,委实害怕她父亲出现。

  韦千里坐着不动,心中空空洞洞,早先那卷《史记》,已不知丢在甚么地方。

  角声忽鸣,响彻群山,余音袅袅,直欲越峰凌虚。这大概又是那位高手,偶然兴动,寄意画角声中。他如梦方醒,怯怯站起来,尽力将自己掩蔽在树身之后,向后面走去。

  散处山谷中的马群,有几匹马忽然昂首长嘶,在阳光照耀之下,披垂的马鬃闪闪发光,直似是鸣嘶长风远逝天边。马嘶之声和那画角之声相应和,在山谷间回荡往复,十分雄壮动人。

  他一点不理会这些,一径走过小岗,岗后一道清澈的溪流,在林下流淌着,潺潺泉声,久久不绝于耳。在溪边一块大石上,他蹲下身躯,双手掬水洗面。清凉澄澈的溪水,濯涤在面上,一种愉快的刺激,使他很快便定下心神。

  他蹲在石头上,等到波纹涟漪都平静了,便徐徐俯首自照。溪上倒映出清楚的人影。他看了许久,丝毫发觉不出自己有甚么好看。然而,她那句话,一径在心他上盘旋回响着。

  他不敢多看,自卑感已紧紧笼罩紧压着他,使得他根本没有任何判断力,只有一份莫名的悲哀,然而这悲哀之中,却隐隐有一点愉快。那是一种欣赏悲剧的愉快,韦千里自己当然不知道,他故意地让自己沉溺在这悲哀之中。

  他将俯蹲地的姿势,改为俯卧在石上,一只胳臂滑下溪水中,他便让那手臂凑在水里。

  近日榆树庄中有点儿特别,底下人都知道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将要金盘洗手隐退江湖。他们对于老庄主的去处不敢过问也不关心,只在议论继任的庄主是那一位?白骨双凶的老二铁掌屠夫薄一足?抑是小庄主小阎罗曲士英?

  他们这些底下人当然没有肯定的结论,可是他们不须要说出口来,也有一个共同的默认,便是这两位不论谁当了庄主,只有比严厉的老庄主更难伺候,这便是唯一能够确定的。其实光是从这两位的外号看来,不是屠夫便是阎罗,全是杀气冲天的名儿,焉能和善得了?

  韦千里却不注意这问题,在这个早晨之后,他忽然动念想离开这儿,虽则别的陌生地方,他毋宁更惧怕。可是他好像觉得今后榆树谷特别空虚,有某种说不出的原因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离开”的问题。

  现在,他的心头不时闯进了董香梅的倩影,但他跟着害怕地设法将这倩影消灭掉,如是在循环不息,一直到他为了另一个缘故,才真个暂时没有幻想到她。

  那是沿着清溪一直出去的谷外,有几匹马缓缓走来,蹄声十分齐整。他侧头从树木缝隙间瞧向谷外远处,只见一共五匹马,齐齐走来,马上骑士们的装束,都十分整齐,和榆树庄常有往来的人衣服的款式也不一样。当下便知道这是中州一家叫做华源镖局,得罪了榆树庄,故此特地远来榆树庄向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赔罪。

  那七步追魂董元任近来已少露面,凡有事发生,不管是黑道或是其他方面的事,均由老二铁掌屠夫薄一足,或是小阎罗曲士英出面。关于这桩事,韦千里已知道老庄主不会露面,也许仅仅派黑蝙蝠秦历出面代理,是以连他这个底下人也没有将这五人放在心上,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歇了片刻,忽听一骑蹄声从侧谷道路驰去,但跟着又抄一个圈子回来。他禁不住仰高一点儿身躯,仔细向外探窥,因为他知道这是少庄主小阎罗曲士英的拿手好戏,故意从侧谷兜个圈子回来,以便正巧碰上来人从庄中回去,于是借个口实动手教训一顿,以示威风。

  果然那五骑人马很快又从庄中出来,出了谷口,正是他视线所及,那少庄主小阎罗曲士英一骑急驰而归,迎面碰个正着。小阎罗曲士英倏然一勒马缰,那五骑早已停伫一旁,准备让他过去。他却怒目一瞪,喝道:“好大的胆子,见了我还不赶快下马?”

  五骑正是中州的华源镖局以及伴行的镖头,只因华源的总镖头王汉舟恰恰抱恙,不能亲至,便央请另一位方今最年轻而名头极响的许天行代走一遭。这位许大镖师以剑法驰名江湖,当年出道得早,年纪极轻,长得俊秀非常,故此有个金童的外号。这时的年纪也不过在三旬之间,看来却是似个廿许少年。他乃是五骑中之首,当下挺身朗声道:“在下等乃是镖行中人……”

  “住口。”小阎罗曲士英傲然喝叱一声,眼光一闪,威棱四射,道:“镖行的人又怎样?须知此地乃是榆树谷,不似普通江湖地面!”

  话声甫歇,丝鞭挥处,划起尖锐的割风之声,那鞭吃他抖得笔直,鞭梢直拂许天行胯下的马眼。

  许天行急拎马缰,已来不及,那丝鞭末稍在快要刮下马眼之际,倏如灵蛇一缩,恰好在黍米之间,劲拂而过。

  这一下虽没打中那马的眼睛,但风力尖锐,使得那马长嘶一声,昂首惊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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