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翎 > 白骨令 | 上页 下页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便已没有了父母,也不知故乡何处。幸运的是他仍然有个极好的姓名──韦千里,虽然这个姓名是否真是他的,仍然不知道。

  他自小便到处流浪,偶然在一家书斋当书僮,却认会了不少字。以后,他糊里胡涂到了这豫鄂交界的榆树庄来。一晃过了数年,干的全是最粗贱之事,这以往短促的人生中,唯一的嗜好和快乐,便是读点书。不拘是那一种书,只要弄得到,便会废寝忘餐地读个不休,直到念得烂熟,整部书再没有疑义,这才暂时收手。由于这个习惯,也就得了“书呆子”的雅号。

  当然,那位少庄主小阎罗曲士英也知道他的外号,因此,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他看书而杀死他。可是这位小阎罗曲士英的确早就以手段残酷驰名江湖,几乎有压倒现今老庄主白骨双凶老大七步追魂董元任──即他的师父──及老二铁掌屠夫薄一足当年震惊天下的声誉之势。以他这么一位使武林惊骇的人物,怎会为此小故而杀死庄中之人?可是韦千里仍是打心里头害怕起来,别说小阎罗曲士英的声音是天生特别冷酷,便是那对眼睛,也能叫韦千里看一眼后,打上几个寒噤。

  这榆树庄内真个是藏龙卧虎,大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二庄主铁掌屠夫薄一足,并称白骨双凶,炼成白骨门绝毒功夫,数十年来横行天下,为黑道上第一人物。这榆树庄正当南七北五省当中之地,隐然成为黑道群魔之首。

  小阎罗曲士英乃是七步追魂董元任的首徒,年纪虽仅在三旬之间,但已尽得白骨双凶真传,尤其那副天生毒辣诡谲的心肠,最得双凶激赏。成为本庄自双凶之下的第一位人物。

  那董元任有一儿一女,儿子董绍宗,年纪和小阎罗相若,可是却没有从黑道方面发展以继承父位,却改习文字,从仕途出身,如今已放了湖南邵阳知县。女儿董香梅,今年芳龄十四,反而深得老父之传,武功极佳,竟是那小阎罗曲士英当今世上唯一的克星。因为她年纪尚小,天真未凿,即恃自己是七步追魂董元任身边唯一的骨肉,那怕他甚么师兄?而小阎罗曲士英体承师意,只好处处都让她三分。

  至于白骨双凶的老二铁掌屠夫薄一足,相貌虽然没有师兄七步追魂董元任那么威严,却十分骇人,面目以至身材,都是那么尖尖瘦瘦,加上面色煞白,使人有如睹鬼魅之感。他一足已断,胁下常年夹着一根镔铁拐杖,却是动作如飞,迅疾无比,一点也没有残废人那种猥琐模样,他只有独自一人,没有家室,脾气之坏,天下久已驰名。

  榆树庄中来往的人,自然都是黑道巨擘,居常可以见到血淋淋的人头!韦千里也曾埋过数次首级,那种血淋淋瞪眼突牙的恐怖模样,使他常常在梦中惊叫而醒。

  那时候的滋味最是难受,窗外黑沉沉的夜,也不知是甚么时候,可能是刮风下雨──周围鬼气森森,黑影幢幢,向他包围著作出舞噬的姿态。于是,他只能埋首被中,连眼睛也不敢睁开一一日子像连接而来的噩梦般,来得匆遽,去的迟缓,现实中的一切,对他都变成其重超荷的重担。只有那么一点儿片刻的乐趣,便是当他沉迷在书本中的世界,或是幻想中的宇宙时,他总算稍为可以透一口气。

  他埋首坐在草丛中,动也不动,生像是恐怕身躯一动,这种温柔而易逝的片刻乐趣,便会惊跑似的。

  忽然一股风声从他头上飘过,这股风来得这么突然和强劲,使他头发向上直翻飞起来,耳朵也刮得生疼。

  他吓一惊,抬眼望处,丈半之外,一个白衣人,站在那里,却是以背向着他。这白衣人身材矮小玲珑,两条乌亮的大辫,垂在肩后。乍看来整个人宛如精巧玲珑的香扇坠,惹人喜爱。可是韦千里一见是她,面上更加添多一种失措的神色。

  微风迎面吹来,夹带着一种香味。韦千里不自觉地深深吸一口,可是随即又像连这香味也害怕似的,赶紧吐一口大气。

  她徐徐转身,最先吸引人注意的,便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面长长的眉毛,再下面是纤巧而挺直的鼻子,红润丰满的嘴唇。

  “哦,是甚么人啊?”她装出瞧不见他的样子,用清脆的声音问道。

  韦千里全身哆嗦一下,没有站起来。她款款走过来,面上带着稚气而迷人的笑容,又道:“只有蛇才喜欢躲在草里,那儿可是条大蛇么?”

  他赶紧答腔道:“不,是小的……”话声中有点儿摇颤,并且一面伸手拨开面前的青草。

  她格格笑道:“幸亏你赶快出声,否则我以为真是条大蛇,就像上几次般打疼你,那才冤呢!”她稍微顿一下,然后提高声音道:“你坐着干么?你不快点站起来?”

  后面的两句话,口气已变为主奴之间的口吻,迥非刚才说笑时那样子。韦千里如响斯应,赶快站起来。

  她立刻又放软声音,道:“喂,你看这是甚么?”说着,举起一只手,手中持着一支小旗,颜色只有黑白两种,却是夺目之极,光采眩人。

  这支小旗乃是三角形那种令旗,旗边镶着白色的花边。旗中央一个白色的骷髅头和两根交叉的白色骨头,此外全部都是黑色,连旗杆也是黑色。通体长不过尺半,旗杆尖顶是块三角形的锋锐矛头,乌光泛射。

  韦千里一见这支令旗甚是可怖,连多看一眼的心思也没有,垂目摇头道:“小的不知道这是甚么!”

  她高兴地嚷道:“这是我白骨门中的至宝……”下面的话,忽然咽住了,面色也立刻沉下来,道:“哼,你这个呆子真是,枉你长得这么高大,老是这么没胆。呸,天生的贱骨头……”

  她没有往下骂,四面一看,又诧道:“你怎么把这儿弄成这样子?爹爹要知道你弄毁了这榆树谷的榆树,怕不折你两条狗腿?快点,快弄干净……”提起爹爹两字,敢情连她也有点儿肃然。

  韦千里本是呆鸟般木立不动,这刻全身震动一下,不暇分辩,连忙迈开腿,冲过去将地上的断干抬起一头,用力拖走。到他回来时,已经额上流汗,一双手按着早先碰疼了的腰部,慢慢地在喘息。

  她随口问道:“你的腰怎么啦?”

  他道:“刚才少庄主经过这儿,那树忽然折断,小的摔下来,便撞着这儿,被少庄主骂了两句,把我摔一跤,就像小姐你以前打大蛇般摔出老远……”

  她不觉笑将起来,身形一闪,倏然已到了他身旁,风声一拂,那支令旗已拂向他身上。韦千里啊了一声,身形横飞开去,摔在丈半之外,弄出叭哒大响。

  他半晌没敢爬起来,生怕她又来摔他,可是等一会,她并没有说话,而且那边风声呼呼。抬眼望时,只见她在榆树盆荫之下,正在舞动手中短小的令旗,发出极响的风声。而且黑的漆黑,白的惨白,分外怵目惊心。

  她越舞越快,旋风将周围一丈内的草都吹得完全偃贴地上,至于一丈以外的茂草,也都向外披俯。黑白两种颜色,霎时已分辨不出,而且连她的面目也瞧不清楚,只觉得是条灰色的人影在上下移动,可是那种灰色,死气森森,甚为刺眼。不过乍看起来,她像是舞得很快,其实舞得并不太快,只是那支令旗颜色,也不知是甚么质料所制,舞动时光采便流动泛射,使人发生错觉。

  转眼间她越舞越慢,倏然娇喝一声,罩体惨灰色的光华倏地化为一道匹练般,疾射向那株数人合抱般大的树身上,哧地微响一声,光华尽敛。

  韦千里在她身后瞪目凝视,只见她俏生生站在老地方,美丽的面庞上笑容未收,双手空空如也,已不见那令旗踪迹。再移眼那树上看时,只见树上露出一点乌光,但这还是仔细瞧时才见,否则连这一点乌光也瞧不到,整支令旗都深嵌入树身中,只露出一点儿旗柄矛头。

  她道:“喂,呆子,我的令旗呢?快还给我……”

  他猛吃一惊,冲近树边,口中却连声答道:“小的这就还给小姐……”到了树身边,不由得心中叫苦,原来那支令旗整支儿嵌入树身,光是露出三分许的令旗柄尖在外面,树皮连裂缝也没一条,如何拔得出来?

  他用尽全身之力去拔,可惜全无半点着力之处,否则他倒是有一身惊人的牛力。

  只听她催道:“怎么?呆子想赖么?快点儿啊,我不耐烦等啦!”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