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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群雄归附小土司 疯汉医治佳公子(5)


  “他所到之处,背后总有好多个小孩子跟着嘻笑,看他的怪样子。他有时高兴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钱,买许多小孩欢喜吃的糖果,用长衫兜着,教跟在背后的小孩去抢夺。他看了许多小孩你抢我夺,争先恐后的情形,就跳起来拍手大笑。我那时也跟在他背后跑过;只是我那时家中富有,我欢喜吃的糖果,随时皆可由我尽着量吃,并有送给邻家的小孩吃,用不着跟上去抢夺。后来我的年纪大了,便不见这曾六疯子的踪迹。也有说死了的;也有说出门不知去向的。因为曾六疯子没有亲属在桃源县,无从打听,也就没拿他当一回事搁在心上。到后来与你父亲相聚在一处的时候多了,一次偶然谈到曾六疯子身上,便问你父亲是否与曾六疯子同宗?

  “你父亲道:‘岂仅同宗,并且是我嫡亲的叔祖。’我说:‘既是你嫡亲的叔祖,为甚么不迎接到家里来安享,听凭他一个人住在桃源县里,境遇好像非常困苦,也不送些银钱给他呢?’你父亲叹道:‘我何尝不想迎接他来家侍奉?无如轮到我手里当家时,已是不知他的下落了。’我说:‘曾家历代是桃源的殷实之家,究竟是甚么缘故,惟有那曾六疯子很穷呢?’你父亲道:‘这缘故实在可笑。他虽是我嫡亲的六叔祖,但是我祖父和伯祖父,当日并不肯认他为兄弟;后来愿意认他为兄弟时,他却又搭起松香架子,说过惯了穷苦生活,不愿和有钱的人在一块儿过活。’

  “我说:‘既然和你祖父是嫡亲兄弟,应该生长在一家之中,为甚么会分出个贫富来?’

  你父亲道:“这话认真说起来,却不能不归咎我曾祖的行为,略有失检之处。六叔祖的母亲,原是我曾祖母跟前的丫鬟。我曾祖瞒着曾祖母收了房,腹中有了身孕,才被曾祖母发觉。曾祖母性急不能容纳,逼着要将丫鬟赏给当差的,或叫媒婆来卖出去。曾祖父恐怕闹得知道的人多了失面子,只得商通媒婆,将丫鬟带到县城,另租房屋居住;对曾祖母仍缴纳身价,说已卖给人家去了。

  “‘那丫鬟住在城里,做我曾祖的外室,不到半年,就生了六叔祖;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因为与乡间断绝来往,直到经过二十多年之后,曾祖病在乡间,临终方对我祖父说出六叔祖的身世来。其实曾祖未说之前,我祖父、伯祖父等早知道,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住在桃源县城;不过都觉得他出身微贱,是丫鬟生出来的,眼里不甚瞧得起他。就是曾祖临终吩咐之后,仅我祖父主张迎接回来,一般守制;伯祖父坚持不可,并不许送信给他,简直不认有这个兄弟。此时,六叔祖的母亲,已先我曾祖死了。

  “‘六叔祖有二十四岁,做机匠替人织布。他还有一个妹子,比六叔祖只小一岁,究竟嫁给何人,或是幼年夭殇了,因为曾祖临终不曾提起,家中无人知道,也无人去问过。后来我祖父兄弟分了家,各立门户,我祖父有权可以顾恤六叔祖了;以为做机匠替人家织布,是很劳苦的生活,打算接到家里来,替他娶妻,好一同安享。谁知他倒不愿意,说做机匠是很快活的手艺,比一切做手艺的都安逸自在;若是坐在家中吃喝不做事,是不长进的子弟。我祖父一片好意,反碰了他这般一个软钉,只得无言而退。

  “‘有一次,他在张御史家中织布。张御史正告老家居,优游林石。不料三姨太生的一个少爷,才五岁,忽然病了。张御史宠爱三姨太,更钟爱这个五岁的小儿子,有病自然忙着延医来家诊视。但是,延了几个有名的医生,服了几剂或凉或温或补或泻的药,病势不但不退,且益加危急了。张御史留着几个医生,在家守候着病儿。一会儿变症,就一会儿换药。张御史心中焦急得无可奈何,陡然听得织布的机声响亮,便踱到织机跟前,想胡乱谈谈解闷;这也不过是情急无聊的举动。

  “‘这位六叔祖见张御史走来,愁眉不展,他也知道是为少爷病了,随口问道:“少爷的病还不曾全好吗?”张御史叹道:“怎能说好,更一日比一日沉重,只怕已十九无望的了。”六叔祖似乎吃惊的神气,说道:“很平常易治的病,怎么倒越治越沉重了?我虽坐在这里织布,不曾亲见少爷,然而关心探问少爷的病症情形,觉得这种病很容易治好;不过拖延的时日太久,把身体病亏了,日后难于调理。”张御史听得他这么说,不由得连忙问道:“难道你也仅医吗?”六叔祖道:“我虽不敢说懂医,但少爷的病平常,不必懂医的方能治好。”张御史道:“那么就请你去瞧瞧好么?”

  “‘六叔祖即起身与张御史同到那少爷床前,诊视了一阵,说道:“喜得还有救。想不到极平常易治的病,会误到这一步,于今仅有一线生机了!我拟一个药方,趁今日灌上一剂,大概尚不至无望;过了今日,更有仙人临凡,也只有束手望着他死了。”当即开了一个药方。张御史初听六叔祖说病易治,心里竟忘记说这话的人是个机匠;及至接了所开的药单,方想起是一个做机匠的人,如何能使他治病呢?当下也不客气,拿了这药单,给留在家里的几个名医斟酌。

  “‘几个翳生见是曾机匠拟的方,不约而同的都存了个不屑斟酌的心。大家只略望了望药单,即不住的摇头道:“胡闹,胡闹!这药如何能吃?”张御史看着六叔祖,六叔祖笑道:“诸位若知道这药能吃,也不至把一个活跳跳的少爷,治成这个奄奄垂毙的样子。”说罢,并对张御史细述病势脉象,及用药的道理。张御史虽不明医理,然究竟是一个通人,听了我六叔祖的话,毅然对那几个名医说道:“你们已是说不能治了;不治免不了死。他说能治;能治固好,就是治不好,也不能说是他治错了死的。”

  “‘张御史决计将药灌给那少爷吃了;果然有了转机。次日,又请六叔祖去诊,换了个药方。不须几日工夫,少爷的病居然痊愈了。张御史心里感激他,谢他的银钱,他分文不受,道:“我并非做医生的人,偶然治好了少爷,算不了甚么,如何受谢?”张御史见他坚执推辞不受,更觉得这种人很难得。特地备办了一席丰盛酒菜,亲自陪他吃喝,并问他:“何以做机匠为业?何以能通医道?”他说:“略看了几本医书,不敢说通医道。”

  “‘从治好张家少爷起,便有不少的人知道他通医,有病争着请他诊视。他无论谁人来请,也不问有多远,总是随请随去。一不乘车,二不坐轿。诊过病,开过药方就走;连茶也不扰病家一杯。病家谢他的钱,在几十文以内,他便收受;如在一百文以上,他至多收一百文,余的交还病家。病家请问缘由?他说,每日只能得一百文的谢钱,若走第一家得足了一百文,以下的病家谢他,即不收受了。有病经他诊治的,无不着手成春;他说这病不治,果不出半月必死。

  “‘我祖父见他有这种本领,人品又异常高尚,定要接回家来在一块儿过活。他说:“我一天忙着替人治病,连机匠的手艺都不能做,何能与三哥在家闲居?我知道三哥对我的好意,奈我没有这福分安享。”但是他虽不肯与我祖父同住,然每逢年节及我祖父生日,必来叩头道贺,以尽他兄弟之情。几兄弟之中,他只对我祖父最好。一日是重阳节,他下乡登高,顺便看我祖父;我祖父留他歇宿。

  “‘兄弟两人坐着夜谈,我祖父忽然想起他有一个妹子,仅比他小一岁,究竟不知是嫁了,还是死了?随口向他问了一句。他很诧异似的反问道:“三哥还不知道七妹的下落吗?”我祖父说:“那时乡城远隔,又没来往,如何得知道?及至你我会面,就只你一个人,并不见有七妹;自后也没听你提过七妹两个字,如何得知道呢?”六叔祖道:“当日父亲也不曾在家提起过吗?”我祖父摇头,问:“到底是怎样的下落?”

  “‘六叔祖道:“这事说来话长。在浅见之士听了,甚至还要斥为妄诞,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父亲当日不在家里提起,大约也就是怕人不相信的意思。七妹在母亲肚里怀着的时候,母亲就不能吃鱼肉等荤菜,入口便呕;吃素则安然无事。生下之后,还是如此。直到二岁不吃乳了,母亲才能吃荤。七妹两岁的小孩,居然能辨别荤素;素菜方吃,荤菜也是入口便吐。几岁的小孩,行为言语,简直和成人一样;独自一个人坐在房中,不言不笑的时候居多。他十五岁的这一年,一日早起,他忽向母亲说道:“我连做了两夜异梦,菩萨教我出家修道,我要去了。”母亲生气道:“一个女孩儿家,快不要这么胡说乱道!做梦有甚么凭准?若给你父亲听了,必然打你。”七妹道:“不然!我这两夜所做的梦,不比寻常的颠倒胡梦。我是素来不做梦的,不怕父亲打我,我也得出家去修道。”母亲只得问他做了些甚么梦?’”

  那曾六疯子怎样说出他妹子的梦话来?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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