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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群雄归附小土司 疯汉医治佳公子(4)


  “原来,陆绳祖是老土司陆驾轩的儿子;陆驾轩略读了些诗书,生性长厚,在会理州辖境之内,做了几十年的土司。平日对于他管辖的熟夷,常教以礼让,并时常宣布‘朝廷威德,不可背叛’等言语。夷人本来多是生性横蛮凶暴,动辄集聚数万或十数万同类,用暴力对付人的;因陆驾轩数十年教化之力,竟不知不觉的把那一部熟夷的性质改变了,一个个驯良朴实,比汉人还容易管教。不过驯良朴实的人虽好管教,然御外侮的力量,却赶不上横蛮凶暴的时候了。

  “一般夷人是从来不讲道理,只怕凶恶的。对汉人的地方财物,固然是时常想侵占;但是汉人防范得严,不容易占着便宜。就是对于同种的夷人,因为划分了许多部落,也是你抢我夺;只要侵占得着,便动干戈图谋侵占。为抢夺牧放牛羊的草场,以致两方聚众相打的事,差不多随时随处都有。惟有陆驾轩这个土司,时时劝他自己部下的夷人,不可去抢夺他人的。他这一部落,地方比别部落宽大,人数也比别部落众多。在几十年前,原是很强盛的部落,他不去侵占人家的,人家自然也不来侵占他的。及至陆驾轩做了几十年土司之后,人家都知道陆老土司是懦弱无能的人,可以欺负,就渐渐的图谋侵占起来。

  “初时陆驾轩还遏抑着部下夷人,不许争斗,派人与他部落的土司说理;无如各土司都是不肯服理的蛮子,弄到后来,也只好集聚所有部下的人,和来侵夺的动起武来。习惯了安乐的人,那能耐苦和人厮打?倒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陆驾轩年已六十,受不起这一气,竟气得一命呜呼了。临死的时候,将十二岁的儿子陆绳祖叫到面前,遗嘱说自己杀身的仇人,是某某等四个土司;教陆绳祖牢牢记着,成人之后,务必为父报仇;不然他死不暝目。陆绳祖的母亲尚在,每日早起,必亲手提了陆绳祖的耳根大声喝道:‘你父亲是被某某等四个人杀死的,你记得么?’

  刘恪听到这里,忍不住又掩面哭起来。成章甫只得改口劝道:“你报仇的时候,就在目前了,还这么悲痛做甚么呢?”刘恪泣道:“陆绳祖为父报仇,尚每日有他母亲耳提面命;可怜我连母亲都没有了,教我如何能不悲痛?”成章甫见刘恪这么说,也不由得歔欷落泪。

  相对默然了一会,成章甫才继续说道:“你与陆绳祖两人处境,虽各不同,然你的仇易报,他的仇难报。因为甚么陆驾轩的,是四个土司;每一个土司部下,有十数万或数十万凶横强悍的夷人;而他自己手下的夷人,又都懦弱成性。与一个土司为仇,尚不见得能胜;何况那四个土司,是曾拜盟结合,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呢?我当时与郑五因见你胡师傅说,若有人投奔陆绳祖,他愿为介绍,就邀他同去小摩天岭见广德真人;好在他绝无难色,我们三人便一同回小摩天岭。

  “回见了广德真人之后,我将哈摩师的话说了。广德真人笑道:‘我也知道那是一个能容纳你们众兄弟的好所在,其所以不能早打发你们去投奔,就为曾家的仇应该先报,然后去帮人家报仇。无如曾家的孤儿,此刻还不知去向;计算年纪,也还只有十来岁;须趁这时候寻着了他的下落,将他好好的教训出来,使他明白自己的身世,报了仇,成立了家室,你我的心愿便算完了。如有为难的时候,可来与老夫商量,老夫就吃些辛苦也说不得。曾彭寿当日酬谢老夫,定要将他祖传的玉玦相送。老夫留在身边多年,虽在颠沛流离之际,也未曾遗失。久留在我身边无用,你可带去,等曾家孤儿成人之后,交还给你。’

  “说时,他起身掳起道袍,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玦来,说道:‘这玉玦原是一对的;曾家的家业既毁,所留下的那一块,也不知是怎样的了?’我听了,即接口说道:‘当日曾彭寿将孤儿托付刘贵抱着逃亡的时候,我曾在旁边亲眼看见,交了与这个一般无二的玉玦,并金镯一副给刘贵。刘贵很慎重的揣入腰间,想不至落入旁人手中。’广德真人即点头,将玉玦给我,道:‘但愿物归原主,不生意外。你从此可以专办这事;至于这里众兄弟去投奔会理州的事,难得有胡大哥古道热肠,愿为先容,可毋庸耽搁你的正事。’

  “我受了真人的吩咐,收了那块玉玦,便不过问他们投陆绳祖的事,专心一志打听你与刘贵的消息。喜得你耳上有这乌金耳环的记认,通城人见过你的很多。我刚在通城探了一点儿线索,而你却被火烧的不知去向了。好容易又到各方探听,始探得武温泰在饭店门外,收了一个乞食的小孩,耳上带有黑环;于是又专一探武温泰的下落。不料武温泰已改了行业,在江湖卖解卖药的人当中,再也打听不着。

  “我想广德真人说过了,如有为难的时候,可去和他商量;既寻找不着,再不去与他商量,更待何时呢?因此又到小摩天岭去。到时,见岭上已是一个人也没有了;便是树林中的房屋,也都烧成了一片一片的平地。我暗想:众兄弟必是到会理州,投奔陆绳祖去了。仅留广德真人一个在此么?爬进石室看时,只见广德真人对面,端坐着一个年约六七十岁的老婆婆。我还没上前行礼,即听得广德真人开口说道:‘来了,来了!’似乎早知道我去,在那里等候的一般。

  “我向真人行过了礼,刚待说明来意,真人已指着对面老婆婆对我说道:‘这是曾师傅,你今日能见着,是你的缘分不小。快过去顶礼!’我知道真人绝不妄语,忙掉转身向曾师傅顶礼。曾师傅也忙起身合掌,口念:‘阿弥陀佛!’我想:曾师傅顶上还蓄着如银白发,身上也不是僧家装束,怎么口念弥陀,又与道家的广德真人对坐呢?心里这么胡想,便忘了向真人陈说来意。广德真人说道:‘曾师傅神算,知道你今日必到这里来,所以先到这里来等你。’

  “我听了真人这话,心里很诧异;我并不认识这曾师傅,他有甚么事先到这里等我呢?真人接着问我道:‘你今日到这里来有甚么事,曾家的孤儿已经访着了么?’我就将探访的情形,及武温泰不知去向的话,说了一遍。我话才说了,曾师傅已带笑说道:‘我正为这事到此地来的。我曾家的禋祀,就靠这孤儿一个人继续,因此早已关心他的下落。我知道他此刻已经入了平坦之途,不在武温泰手中了;他此刻拜给襄阳刘知府儿子,已改姓刘名恪了。好在他本是刘家的外孙,就说姓刘也使得;不过此时还不宜就引他出来。刘知府为他专聘了一位品学兼优的西席,教他书史,使他趁此未成年的时候,求点儿学问,将来成为有用之才;也是我们曾家之幸!’”

  刘恪至此,又忍不住问道:“我记得我那义父临终时曾说过,我曾家已没有亲支的族人了,这曾师傅是那里的人呢?”

  成章甫笑道:“你不用如此性急,我按着次序说下去,自然也要把这曾师傅的履历说给你听。我当时见曾师傅说话,和我们一般的桃源口音,我想真难得有这么一个老婆婆,与你同宗,又肯这么关切你;将来须求他帮助的情形,必然还有。幸喜这番遇着,不能不问明他住居的所在;下次有事要求他的时候,也好前去。遂即回答道:‘你老人家主张的,晚辈自应恪遵,暂时不去襄阳引他出来。不过,晚辈的意思,还想趁这时候,设法使孤儿学些武艺,不知行也不行?’

  “曾师傅彷佛略加思索的样子,点头道:‘也使得!只是,万不可冒昧对小孩说出他的身世来。’我又说道:‘晚辈虽是姓成,然因与曾家至戚,当时过从甚密,所以凡是曾家的人,晚辈多能认识,惟不认识你老人家;大约是因你老人家,出阁的时候太早。请问你老人家是那房的?’曾师傅见我问出这话,面上登时露出不快乐的神气。停了好大一会工夫,才回问我道:‘曾家有一个叫曾六疯子的,你听人说过么?’

  “我静心一想,记得做小孩子的时候,在桃源县街上,时常看见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老者,身上穿着一件蓝不蓝绿不绿的大布长衫,蓬着满脑头发,靸着一双没后跟的破鞋;终日笑嘻嘻的,从东街逛到西街,从南街游到北街,一点儿正事不做,专喜逗着街上的小孩子玩耍,说话没头没脑的;街上的人,都叫他做‘曾六疯子’。这曾六疯子表面上确是有些疯魔,但是据那时知道他最深的人说,他不但不疯,并且是一个半仙,能知道人家过去未来的事;不过,认真拿事去问他,他是不肯说的。他高兴的时候,随便向人说出几句话来,事后往往应验如神,屡试屡验;所以知道他不是偶然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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