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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劫金珠小豪杰出世 割青草老英雄显能(2)


  但是每一趟生意,都得孝敬周亮多少银两;银两虽是取之客商,并不须镖行破费,然面子上总觉得过不去。后来却被几家镖行,想出一个妥当的巴结法子,和周亮商量,公请周亮,做几家镖行里的大总头,大碗酒、大块肉的供奉着周亮,一次也不要周亮亲自出马;每趟生意,恭送三成给周亮。周亮见各镖行都如此低头俯就,也就不愿认真多结仇怨,当下便答应了各镖行。

  只是周亮是个少年好动,又是有本领要强的人;像这般坐着不动,安享人家的供奉,吃孤老粮似的,一则无功受禄,于体面上不大好看;二则恐把自己养成一个偷惰的性子,将来没精神创家立业。因此在镖行当这公推的大总头,当不到几月,便不肯当下去了。有人劝周亮自己开一个镖行的,周亮心想也是,就辞了各镖行,独自新开了一个,叫做震远镖局,生意异常兴旺。山东西、河南北,都有震远镖局的分局。在震远镖局当伙计的,共有二三百人;把各镖行的生意,全部夺去了十分之八九。

  一日,周亮亲自押着几骡车的镖,打故城经过。因是三月的天气,田野间桃红柳绿,燕语莺啼,周亮骑着那一匹日行六百里的翻毛赤炭马,在这般阳和景物之中,款段行来,不觉心旷神怡。偶然想起几年前,就凭着这匹马,这副身手,出没山东河南之间,专一和镖行中人物作对;没人能在我马前,和我走几个回合。弄得一般镖行中人物,望影而逃;几十年来的响马,谁能及得我这般身手。绿林中人,洗手改营镖业的,从来也不在少数,又谁能及得我这般威镇直、鲁、豫三省!怎的几年来,却不见绿林中再有我这般人前来和我作对?可见得有真实本领者的人很少。俗语道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有多么高的树儿,有多么大的影儿;有多么高的本领,便有多么大的声名。我如今的声名,盖了三省,自然本领也盖了三省,怪不得没人敢出头和我作对。

  周亮正在马上,蹯躇满志,高兴得了不得;觉得骡车行得太慢,强压着行六百里的马,跟在后面,缓缓的行走,太没趣味。便招呼骡夫,尽管驾着车往前走,约了在前面杨柳洼悦来火铺打尖。遂将缰头一领,两腿紧了一紧,那马便昂头扬鬣,从旁边一条小路,向一座树木青翠的小山底下飞跑。

  周亮用手拍着马颈项,对马笑着说道:“伙伴伙伴!我几年就凭着你,走东西,闯南北,得着今日这般地位,这般声望,何尝不是全亏了你。我知道你生成的这般筋骨,终日投闲置散,是不舒服的;难得今日这么好清朗的天气,又在这田野之间,没什么东西碍你脚步;可尽你的兴致,奔驰一会,乏了再去杨柳洼上料。”那马就像听懂了周亮的言语似的,登时四蹄如翻银盏,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两丈远的壕坑,只头一点,便缵过去了。一气奔腾了七八十里地,周亮一则不肯将马跑得太乏,一则恐怕离远了镖,发生意外,渐渐的将缰头勒住。

  正要转到上杨柳洼的道路,只见路边一个须发都白的老头,割了一竹篮的青草,一手托住篮底,一手用两个指头,套在竹篮的小窟窿里,高高的举在肩头上行走。周亮估量那大篮青草,结结实实的,至少也有一百斤上下,那老头一手托得高高的,一些儿也不像吃力;心中已是很有些纳罕,故意勒住马,一步一步的跟在后面走,想看这老头是那一家的。

  老头只管向前走,并不知道后面有人跟踪窥探,也不回头望一望。周亮跟着行了十来里见老头始终是那么举着,不曾换过手,心里不由得大惊;慌忙跳下马来,赶到老头面前,抱拳说道:“请问老英雄贵姓大名,尊居那里?”

  老头一面打量周亮,一面点了点头笑道:“对不起达官,恕老朽两手不闲,不能回礼。老朽姓王,乡村里的野人,从来没有用名字的时候。现在人家都叫我王老头,我的名字,就是王老头了。”

  说话时,仍不肯将草篮放下。周亮看了王老头这般神气,更料知不是个寻常人物,复作了一个揖道:“小辈想到老英雄府上,拜望拜望,不知尊意如何?”王老头且不回周亮的话,两眼注视着那匹翻毛赤炭马,不住的点头笑道:“果是名不虚传,非这般人物,不能骑这般好马;这倒是一匹龙驹,只可惜不能教牠在疆场上建功立业。就退一步讲,在绿林中,也还用得牠着。”说时,回头望着周亮笑道:“老哥的意思,以为如何?老哥现在,是不是委屈了牠呢?”

  周亮答道:“如果有干城之将,效力疆场,小辈固愿将这马奉送。就是有绿林中人物,够得上做这马主人的,小辈也不吝惜。奈几年不曾遇着,若是老英雄肯赏脸将牠收下,小辈可实时奉赠。”

  王老头哈哈笑道:“送给老朽驮草篮,那就更加可惜了!寒舍即在前面,老哥是不容易降临的贵客;老朽倒没有什么,小儿平日闻老哥的大名,非常仰慕,时常自恨没有结识老哥的道路。今日也是有缘,老朽往常总是在离寒舍三五里地割草,今日偏巧高兴,割到十里以外去了,不然也遇不着老哥?”

  周亮听得,暗想这老头,并没请教我姓名,听他这话,竟像是认识我的,可见得我的名头,实在不小。心中高兴不过,对王老头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请你老人家把草篮放下来,小辈替你老人家,驮到尊府去。”周亮说这话的用意,是想量量这一大篮青草,看毕竟有多重?看自己托在手上,吃力不吃力。王老头似乎理会得周亮的用意,只随口谦让了两句,便将草篮放下来笑道:“教老哥代劳,如何敢当,仔细弄脏了老哥的盛服。”

  周亮笑嘻嘻的,将手中的马鞭和缰头,都挂在判官头上。那马教练惯了的,只要把缰头往判官头上一挂,周亮走到那里,牠就跟到那里,旁人谁也牵牠不动。周亮弯腰将草篮往手中一托,也照王老头的样,左手两个指头,套在草篮的小窟窿里,扶住草篮,不教倾倒。王老头在前面走着道:“老朽在前引道了。”

  周亮将全身的力,都运在一条右臂上,起初一些儿也不觉吃力,草篮重不过一百二十斤;才跟着走了半里多路,便觉得右肩有些酸胀起来了,只是还不难忍耐。又行了半里,右臂渐渐有些抖起来了;左手的两个指头,也胀疼得几乎失了知觉,草篮便越加重了分两个的。心里想换用左手托着才好,忽转念想起王老头,行了十来里,又立着和我谈了好一会,他并不曾换过手,且始终没露出一些儿吃力的样子;他的年纪,比我大了好几倍,又不是个有大声名的人,尚且有如此本领,我怎么就这般不济,难道一半也赶他不上吗?他说他家就在前面,大约也没多远了;我道番若不忍苦,把这篮草托到他家里,未免太给他笑话。周亮心里既有此转念,立时觉得气力增加了好些。

  王老头旋走旋抬头看天色,回头向周亮笑道:“请老哥去寒舍午饭,此刻也是时候了,老哥可能快些儿走么?”周亮是个要强的人,如何肯示人以弱呢!只得连连答道:“随你老人家的便,要快走就快走。”王老头的脚步,真个紧了。可怜周亮平生不曾吃过这种苦头,走了里多路,已是支持不来了。在这支持不来的时候,更教他快走,他口里虽是那么强硬的答应,身体那里能来得及?只把个周亮急得恨无地缝可入。

  不知周亮这草篮,如何下地?且俟第二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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