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飘灯 > 重整河山待后生 | 上页 下页
七八


  苏旷点头:“我送你一程。”

  丁桀拈拈马鞭:“不必了。”

  他双臂一振,也不见有什么动作,身形便凌空跃起,划起一道漂亮的直线,像只乘风的纸鸢。他人到最高处,手中鞭梢疾吐,向一块凸出的岩石卷去鞭梢一碰岩石,哗啦啦,大团沙土顿时瀑布般落下。原来那不是山壁之岩,只是黄河泛滥的洪水冲到沟边,恰巧顿住的石块而已。

  丁桀猝不及防,力已用尽,直跌下去。

  苏旷固然吃惊,但也并不担心,顺便对孙云平调侃道:“瞧见了?这个就叫托大。”

  丁桀的声音带着回响:“苏旷,你下来。”

  嗤,多大的事情,还要两个人?苏旷笑归笑,但知道丁桀一定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物。他一边拣出两支蜡烛和一枚火折子,一边叮嘱了孙云平几句,然后小心翼翼地沿着山壁攀下。

  这石壁是正儿八经的“壁立千仞”,既陡且滑,处处浮沙。寒冬腊月时节,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腥气。

  苏旷眼力极好,没下多远已经可以看见谷底的景致那泛白的不是白雪,而是白骨半埋在已经干硬的泥沙里,依稀可以分辨出是牛羊六畜,豺狼鸟兽,还有人。可以推想,数月前黄河泛滥,怒涛至此而下,浑黄的水面上浮尸无数。到了秋冬,水干沙结,就成了这番景象。

  沙面上一行足迹蹉跎,像是有人经过。那脚印踉踉跄跄,东歪西斜,分明不像练家子留下的,但着力均匀,足尖微微内扣,又显然是浸淫武道多年之人才有的习惯。

  “要么就是重伤,”丁桀推断。苏旷接口:“要么就是失了双臂走。”

  二人松手,轻飘飘地落地。此处天干地旱,只有些坑坑洼洼里还有积水淤泥,如果真有活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为生的。

  不过百丈,足印消失在一块竖石前。

  苏旷“咦”了一声:“是块封墓石?”接着细看那墓石,扑哧就是一乐只见墓石内侧工工整整地写着:并无机关,敬请安心。

  他目光向上游移,七尺处,果然有个黑黝黝的洞口,四周泥石剥落。看来山崩地裂,亡灵也不得安息。这绝谷之底了无生机,忽然看见这么一位开门揖盗的有趣人物,立即多了些活气。

  苏旷当先钻进墓穴:“这位前辈眼毒得很,这一带是二龙戏水的宝地,凿下这么一个岩穴不知要花多少力气,偏又不设机关,不知是什么道理。”

  丁桀跟进来:“想不到苏大侠对盗墓也有研究。”

  “你还记得造笼子关你的沈南枝吧?我曾在沽义山庄盘桓数日,向她讨教过机关之术。”苏旷微笑,“那丫头幼年时立誓要做天下第一的机关名家,五年里进出古墓无数,结果染了一身尸毒,好容易用药调理了,但身材就此走形不少。你将来若是看见墓穴里朱笔写了个‘拆’字,那就是沈南枝的大作了。她最恨墓道机关,每见必拆。”

  此墓主人果然没有食言,石墓之中结结实实宽宽敞敞,绊脚石都没一个。

  丁桀来了兴趣:“那位沈姑娘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旷大笑:“这倒不是,她说过,活人爱打爱杀她管不了,魑魅魍魉也敢布置机关害人,她非插手不可。哈哈,丁桀你来看,这人真有意思。”

  墓穴里黯淡无光,正当中安放着一具石棺。苏旷念道:“天教人老,誓不为贼。候君久矣,墙上有灯。”

  “灯”字写得很大,还顺便画了个长箭头只是这墓已古旧,清油长明灯早就干了。然则此君细心周到,好似迎接多年的老友一般。

  烛火亮起的同时,丁桀随手打开棺盖轰!一具枯黄骷髅猛地坐起,双爪几乎抓到丁桀胸膛。丁桀情急之下挥掌要打,刚提起手来却又顿住骷髅上挂着个小小竹牌:不亦乐乎?

  丁桀又好气又好笑:“这厮和你,真是一丘之貉。”

  苏旷左手护着烛火走近,指缝间微光隐隐,俄而满室皆明,照见石棺内面急急几行小字:

  今日随七十寿诞,我万里载酒来奔。途中大限已至,鸠占无主之墓,不胜惶恐。若此间主人至此,万请见谅。抑或江湖同道造访,烦告洛阳丐帮弟子,辛寄长眠于此。吾生平无所建树,唯四十一岁上创立丐帮,大慰平生。英雄不问穷通,吾辈起于草莽,未思独善,凌厉天下,唯愿共通。我兄弟一百七十三人合而为帮,五十年心愿已了,只有一憾:天随子,非我背信负义,弟择址太远,愚兄无可奈何。呜呼!呜呼!传讯之德无以为报,唯棺下新酿,辛寄泉下遥敬也。

  居然遇上了丐帮的开山祖师爷辛寄。

  丁桀苏旷齐齐后退三步,丁桀执弟子礼八拜九叩,苏旷持子侄礼四拜八叩。丁桀仰头道:“丐帮弟”然后语塞,想起洛阳旧事,竟不能言。

  苏旷扬声道:“后生晚辈丁桀苏旷,参见辛老帮主。”

  辛寄谦称自己无所建树,可他不仅一手缔造了丐帮,甚至是一手创下了江湖的格局。辛寄之前,门派由世传而立;辛寄之后,帮会因信念而合。他一代风尘奇人,七十一岁传位之后,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没想到却在这里偶遇。而他口中的天随子,就是五百年前与他一时瑜亮开创昆仑剑宗的原天随昔年天随子冰河洗剑,在雪山之巅悟道。时至今日,在青天峰登天石柱上留名,仍是功成名就的不二法门。

  五百年前……那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时代,是传说开始的地方。

  但那些都是身后的传闻了,石棺中的枯骨伸着双手,不时有骨节牙齿喀喇喀喇掉下来。辛寄的一生,最后停顿在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上。

  丁桀百感交集,俯身将辛寄的尸骸归了位,再看一眼,合上了石棺。“不想祖师爷的遗训居然传到我的手上。也罢,我们倒是去昆仑,可惜不是去祝贺的。”

  “昆仑早就不是昔年的昆仑了,丐帮不也一样?”苏旷按一按他的肩头,“我们尽快找到那个人。赶路要紧,辛老帮主长眠此地五百年,我们不必再打扰。”

  “祖师爷这么爱热闹的人,一定希望有人来看他。”丁桀的手指转着蜡烛,“苏旷,将来我死之后想必归葬北邙,你会不会来看我?”

  “你最近忧思太重,如此消沉,如何中兴丐帮?”苏旷转眼,见丁桀一对眸子里满是深邃悲凉,似有满腔秘密无可倾诉,只渴求那么一点儿温暖。他心里一热,“你放心,若是将来苏夫人没有异言,我去北邙山陪你就是。到时候,我们两家人做个邻居,都不寂寞。”

  “一言为定。”丁桀跺了跺脚,“来,我们喝一杯。”

  “辛前辈就算藏酒,时隔五百年,也早就不能喝了,喂”苏旷想要制止,但丁桀什么时候听过人劝?他翻开青石板,掘地三尺,果见八个酒坛。丁桀抱起一个,打开一层土封,一层蜡封,一层锡封。

  坛中酒去了大半,余酒是琥珀色夹杂着泥土色,浓香里带着微酸。丁桀皱皱眉头,喝了一口,苍白的脸色顿时变得通红,像是喝下一口烈火。

  苏旷正要开口,丁桀指着他鼻子:“你闭嘴,什么都不许啰唆!我丁某人活了半辈子,没做过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这酒我喝定了,是兄弟的陪我。”

  苏旷叹了口气:“你喝吧,我看着。”

  丁桀勃然大怒:“你真说得出口你看着?”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