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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下来的东西有带着耳朵的半边脸,有还抓着枪的手,有半截不见了的身子,也有热呼呼,黏答答,在挥开去之际,令得人发颤的肠脏。

  朱唯白甚么都不管,只是向前冲着,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枪,直到那时为止,他还一枪都没有放过。

  又一颗炮弹在地上滚着,滚进了弹坑之中,泥土还是灼热的,他像是从灼热的地狱中跳出来的恶鬼一样,爬出了弹坑,又向前冲了过去,他离前面的那一迭沙包,已经越来越近了,他大叫起来,扳着枪机,他看到沙袋后有人站了起来,又有人倒了下去,他的身子直冲向前,撞在沙袋上。

  朱唯白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拔下了手榴弹抛了出去,接着,他自己就翻过了沙袋,这时候,他才看到自己的冲锋,已经有了结果,沙袋后的敌兵,正在潮水一样向后退去,朱唯白站直了身子,后面有十几个人,也翻过了沙袋。

  朱唯白大叫道:“快!快!”

  一个上等兵喘着气,道:“报告营长”

  上等兵只讲了四个字,伸手抹去贴在脸上的一截不知是甚么东西,才继续道:“全到了!”

  朱唯白的心抽了一下,但也只不过抽了一下,他和那十几个人一起奔到那尊大炮面前,将炮身推了过来。

  当炮声又轰然响起之际,炮弹向不同的方向飞出去,正在疾退的敌兵,一批一批倒了下来。

  而朱唯白在这时,也开始可以听到炮声以外的其他声音了,那是全旅的军官、士兵的吶喊声,漫天遍野而来,朱唯白再度大叫,又向前冲过去,迫着向前奔的敌兵,一直追到精疲力尽,他才一交跌倒,而当他这一次跌倒之后,虽然他勉力想站起来,却是再也没有力气了,他努力撑了撑身子的结果,只是滚动了几下,滚进了田野中的一个沟里。

  沟里有一小半积水,朱唯白人浸在沟中的积水里,就像是灼热的铁,淬进了水中一样,发出滋滋的声响来,他仰天躺着,蓝天白云,就在他的上面。

  他人在沟里,看不到地面上的情形,但是他却可以感到整个地面都在震动,吶喊声和枪声,在渐渐远去。

  他觉得有点迷迷糊糊,在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之后,四周围竟变得出奇的平静。

  那种寂静,实在是不可能的,但是却确确实实来了,朱唯白陡地害怕起来,他死了么?

  朱唯白决不是不怕死的人,他自己知道,他拚命向前冲锋,决不是不怕死,而是他必需以这样的行动,去换取一点甚么。

  他本来是一个该冻死在荒野中的人,而这些日子来,他过着以前做梦都不敢想,也无法想的日子,要是拿做生意来比喻,他早已够本了,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全是净赚的,而他一定要赚得更多,他没有甚么可以失去的,就算有甚么可以失去的,那么,他失去的,也就是他以前早该失去的东西了。

  直到天际出现了一片红色,朱唯白才慢慢地从沟中,爬了出来。

  朱唯白一从沟里爬起来,就吓了一跳,他绝想不到,四周围是这样静,但是事实上,却有那么多人在陪着他。田野中全是人,甚至每一个人无法不碰到另一个人,人实在太挤了,有的人干脆迭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但是所有的人全不出声,那是死人。

  朱唯白放眼望去,死人一直伸展向前,他沿着沟,慢慢向前走着,尽量避免不踏在死尸上,可是他的脚在发抖,腿在发软,好几次他跌下来,手按在死尸的肚子上,死尸的肚子经他一按,鼻子里就有血喷出来。朱唯白忍不住大叫起来,拔脚向前奔,打着滚。

  这时候,绝没有枪声,也没有炮声,可是他奔得那么慌张,和刚才冲锋陷阵时完全不同,一直到他再次奔不动了,他喘着气,停了下来,这时,天色全黑了。

  人全到哪里去?为甚么所有的人全不见了?朱唯白大声叫着。

  天越来越黑了,朱唯白的声音完全哑了,他完全没有法子再向前走了,他来到一条小河边,顺着河坡,滚了下去,他要推开几具死尸,才能看到河水,他将头浸在水里,大口大口喝着水,双手按着脸,就这样仰躺在河滩的污泥上。

  天色全黑了,星星、月亮在天上闪着寒清清的光芒,田野中好像有一种时断时续的呻吟声传来,那可能是受伤未死的人在呻吟,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听来,那完全是鬼魂的泣诉。朱唯白闭上了眼睛,渐渐地,他甚么也不知道了。

  他是被一阵喧哗声惊醒的,有不知多少人在叫着:营长在这里了,营长在这里了!

  朱唯白骤然惊醒,也陡地跳了起来。

  当他跳起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许多人的惊呼声,也看到不少人因为退得太急,而跌倒在地上,他又看到了不少火把,也认出了在火把照映之下的几张熟面孔,有两张是旅部的军官。

  朱唯白“呸”地吐了一口唾沫,第一句话就是:“他奶奶的,你们全上哪里去了?”

  一个团附挤了过来,有点抢天呼地的样子,叫道:“谢天谢地,旅座说,无论如何,也得将你的尸首找到——”

  团附讲到这里,陡地住了口,朱唯白“呸”地一声,道:“当我死了么?”

  团附忙叫道:“没有死!”

  团附的呼叫声,一站一站传了出去,传出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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