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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更甚,猪尾巴发着抖,站着,无依地四下张望着,陡然,有人声传来了,那是一种整齐的、有规律的声音,接着,他看到了人。

  当他看到了那些人的时候,他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一群蚂蚁,但不是,他看到的是人,是一大群穿着灰棉衣的人,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木然,掮着枪,大步大步,向前走着,转眼之间,就走了过去。

  猪尾巴吸了一口气,那是兵!

  他知道,兵比蝗虫更可怕,蝗虫过了,还有草根树皮剩下来,可是兵过去之后,就甚么也不会剩下,那么多兵开到镇上来,难怪镇上的人全都溜走了,就算不溜走,也全都躲起来了,不会再有人来叫他干活,他也挣不到钱来买东西吃,而没有东西吃下去,他就会饿死!

  猪尾巴发着抖,在一个墙角旁靠墙站着,他觉得脸上的肉在抽紧,他尽力板着脸,不想自己的脸上,现出那种诡异的笑容来。

  兵过完了一队又一队,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一样,猪尾巴渐渐觉得自己有点站不稳了,他的脚在发软,他的身子慢慢地滑了下来。

  也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急骤的蹄声,一阵惊惶的呼喝声,和一个女子的呼喝声。

  快要倒地的猪尾巴一个转身,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知道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有一匹马,在他的身边擦过,他的身子又快跌倒了,是以他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一点甚么,结果,他双手抓到的,是在疾驰中的马儿的马鬃,他被那匹马带着,双脚在地上拖着,开裂的脚跟,拖在石板地上,痛得他大叫起来。

  在猪尾巴的大叫声中,那匹马停住了,猪尾巴双手仍紧紧拉着马鬃,天旋地转,他根本没看清马上是甚么人,只看到那是红红绿绿的一团,接着,几个人奔了过来,将那红红绿绿的一团,自马上接了下来,然后,猪尾巴氍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一面喘气,一面道:“这个人救了我,得好好谢谢他!”

  再接着,有人过来,扶住了猪尾巴,有人扶着他向前去,等到猪尾巴觉得有点缓和,定过神来时,他已经在一间屋子中了。

  屋中生着火盘,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很瘦削,但是看来很威严的中年人,那中年人直盯着他,猪尾巴一看到那中年人的那一身军服,身子又把不住发起抖来。

  那中年人先开口,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猪尾巴咽下了一口口水,道:“猪尾巴!”

  他的眼珠转动着,看到屋里站着不少穿军服的人,可是他们全望着那中年人,那中年人忽然笑了起来,其余的人,也就跟着笑了起来。

  那中年人又道:“你驯马的功夫倒不错,可愿意跟我?”

  猪尾巴怔了一怔,驯马的功夫?他哪里会甚么驯马的功夫?

  他想为自己辩几句,可是他口唇颤动着,还未曾说出话来,那中年人已挥着手,道:“带他下去!”

  全屋子的人都答应着,一个人拉着猪尾巴走了出去。当猪尾巴穿上灰棉衣之际,他知道他开始在改变了,而等到热呼呼的食物进了口,他对这改变,更加深信不疑,他变了一个马夫,吴大帅手下第一员勇将、独立第一旅张旅长的贴身马夫。

  张旅长就是那个中年人,直到好几个月之后,猪尾巴才知道,那天他拉住了马鬃,马上那团红红绿绿的,是张旅长的一个女人。而那时候,猪尾巴已经不叫猪尾巴了,一个文书官替他改了一个名字,念起来差不多,可是写起来,可堂皇得多了:朱唯白。

  这几个月,朱唯白可真像是换了一个人,每次吃饭,他总要将肚子撑得发硬才肯住口,他一生之中,开始吃饱,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根本不会驯马,可是谁也不是生下就会驯马的,别的马夫会教他,开始的时候,朱唯白很害怕,他看到一队一队的兵开到前线去,枪声和炮声,震耳欲聋,而退下来的,只不过一半,或者连一半都不到,而那一半,又几乎完全不像是人。

  朱唯白也见过张旅长红着眼杀人,而每当占领了一个地方之后,朱唯白也有机会跟着去抢掠,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是他追着一个女人,追到了一个干草堆前,他的目的,不过是想抢那女人耳上的一对金耳环,可是当他将那女人拖倒在干草堆上之后,忽然,他改变主意了,他用力撕着那女人的衣服,一直到那女人哭泣,他喘着气停下来为止。

  而事后,当他将那件事,讲给其余马夫听的时候,他还觉得津津有味。

  朱唯白开始做官,是那次张旅长吃败仗开始的,朱唯白从来也不理打胜仗打败仗,他只是管着马匹,伺候在司令部的旁边,司令部和前线,也总有一段距离。可是那次的情形不同,所有的人,忽然一起像潮水一样地退了回来,朱唯白看到炮弹落下来,开出一朵一朵的花,花是泥、血和着人的肢体开出来的。

  他看到张旅长骑着马,后面跟着十几个长官,正拚命在驰回来。也就在那一剎间,又一颗炮弹呼啸着飞了过来,恰好在张旅长那一堆人中间落地,开花。

  朱唯白拚命奔了过去,当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奔过去,或许他想的只是一件事:张旅长要是死了,他的好日子也就完了,朱唯白那时心中的好日子,就是做一个马夫。

  他奔过去,一只血淋淋的断手,落在他的身上,很多带着血的肉块,打在他的身上,但是他还是向前冲去,直到冲进了人堆之中,他看到了张旅长。

  张旅长正被一匹死马压住了腿,朱唯白用力推开了死马,将张旅长拉了出来,负着张旅长,爬着,奔着,又找到了一匹马,将旅长推了上去,他拉着马,一口气奔出了十五里,直到又有人来迎接张旅长为止。

  当晚,张旅长就下了委任状:任朱唯白为独立第一旅第一团第三营第四连连长。

  当上了连长,朱唯白才知道,以前二十二年,自己算是白活了,那算是人过的日子?当了连长,才真正是人,开始的时候,朱唯白还有点不习惯,可是人在这个位置上,就会做这个位置上的事,他站在那里,腰也挺得直了,声音也响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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