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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有千年铁门槛,
  终需一个土馒头。

  发颤的手,捧着一大迭账簿,放进了一只巨大的保险箱,又缓缓地关上了保险箱的门,扭动了号码键,满是皱纹的脸上,才现出比较轻松的神情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喉咙有点发痒,一口浓痰涌上来了,他赶紧叫道:“来人!”

  他的声音,曾经极其响亮,在操场上,曾有上万人听过他的吶喊呼叫,在战场上,他的呼叫冲锋声,曾使敌人丧胆,他曾在会议桌上,对着也是统领大军,雄据一方的将领大发神威,令得人人战栗。

  可是这时候,他那一下呼叫,却是哑涩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他想清清喉咙,再大叫一声,可是涌上来的痰像是塞在喉咙口,令得他的声音,听来更是混浊不清,他又叫了一声,仍然没有人进来。

  他觉得自己在冒冷汗,双脚发软,一个站不稳,坐倒在软绵绵的丝绒沙发上,瞪着眼,望着窗子。

  窗子被厚厚的窗帘遮着,然而窗帘的缝中,还是有阳光透了进来。看到了阳光,他立时有了温暖的感觉,而也正由于那种温暖的感觉,使他陡地感到了寒冷,寒冷好像自四面八方侵来,使得他全身发颤。

  正在六月,是不应该觉得冷的,他为甚么会感觉冷?得叫人来伺候,他再叫:来人!

  可是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浓浊,更加听不清楚,四周围静得出奇,实在太静了,为甚么会那么静?人全都到哪里去了?他只要轻轻说一声,就会有不知多少人争着来替他效命,但是现在,人却到甚么地方去了?

  他想咳嗽,将哽在喉际的那口浓痰咳出来就好了,他用力提着气,可是全身的力气,都离他越来越远,他甚至无法仰起自己的身子,他只是躺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中,望着自己发颤的手。手上的皮都起了皱,青色的血管,在皮下凸出来,像是一条一条的蚯蚓。

  为甚么越来越冷,为甚么那口痰越来越紧,为甚么看起东西来模糊得多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挣扎站起来,这时,他甚么也不要,只要能够来到窗前,拉开窗帘,让阳光晒在他的身上,好让他有一丝温暖的感觉,可是,阳光离他越来越远,他的身子也越来越冷了!

  ***

  猪尾巴瑟缩在寒风里,只有在过了腊八,身上还只是一件破夹衣的人,才知道寒风是多么的可怕,无形的风,简直就像是一千把一万把刀子,在削着,削着,一个人的任何一处地方,都无法逃避。

  猪尾巴并不是猪尾巴原来的名字,可是他原来的名字是甚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他一定有一个原来的名字的,那名字也不会是猪尾巴,可是那没有用,人人还是叫他猪尾巴。

  人人叫他猪尾巴,是因为他头上的头发,十分稀,稀得只有一小撮,当他出汗的时候,那一小撮头发黏在一起,就像是一条猪尾巴之故。

  猪尾巴不是秃头,就是长不出头发来,人家说,有力长发,无力长甲,猪尾巴吃的是稀粥,叫他的力气,从那里使出来,头发稀得像猪尾,他也不在乎,人家叫他猪尾巴,他也不在乎,他只想找一个地方,避一避风,只要找一个有阳光的地方,好让他瘦弱的身子,有一丝温暖。

  可是,天色是如此阴霾,抬头望去,乌沉沉的天,一直伸延到天边,就像是世界上已根本没有了太阳。

  他双手紧紧地放在胸前,向前奔着,跳着,希望可以支持到镇上,到了镇上,他总可以找到一点活计,总有点牲口会生病的,那么他就可以代替牲口去推磨,或者拉车,有一碗热豆汁灌下肚子去,他就可以肯定这一天,可以活下去,而不会冻死了。

  自从去年冬天,他亲眼看到小六子冻死的情形之后,如果要他选择死的方式,他宁愿被火烧死,也不愿意冻死。小六子和猪尾巴一样,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来历,无依无靠,就那么胡里胡涂活下来的穷小子。

  也是在这样寒风像刺刀一样的寒冬腊月,猪尾巴和小六子,一起从小洞里钻出来,向镇上奔着,希望能找到一点吃的东西。就这样奔着,奔着,小六子忽然停了下来,喘着气,眉上全结着冰花,道:“猪尾巴,我……奔不动了,我不想……再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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