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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张翱的话,人人都明白,那就是说,他身犯奇险,将许老拐的性命,保了下来,要是盐帮上下众兄弟不给他面子,不论是哪一个人,稍微犯了一点戒条,他就不免一死!这种话,听在粗犷的、没有机心,又深重义气的莽汉耳中,简直是热血沸腾,不可遏制的,刹那之间,只听得“轰”地一声响,堂里堂外齐声答应。

  刑堂之内,品级高的盐帮中高手,约有百余人之众,在刑堂之外,盐帮中各级头目更多,由于堂门大开,张翱的话,又是字清音朗,人人可闻,所以不但堂内高手,连堂外的帮众,也齐声轰然答应。

  在这些人想来,许老拐本来是绝无希望的了,尽管许老拐自认犯戒,但是眼看许老拐要受酷刑,他们心里的难过,也可想而知,如今在眼看无望的情形之下,忽然有了转机,而且,甘愿为许老拐担保的,又是一个外人,他们心中的感激,实在是言语难以形容,在轰然一下答应之后,十二金刚、唐荣、潘七,堂里堂外,所有的人,一起跪了下来,当众人一起跪下之后,重又变得鸦雀无声。

  陈典文还站着,这时,陈典文心中的疑问,仍然一点答案也没有,可是有一点,他却再明白不过了!

  本来,以他在盐帮中的地位而言,张翱所作担保,应该是由他来作。可是他没有做,张翱作了。

  如今的情形是,张翱虽然是一个今天才在盐帮出现的陌生人,但是真正的陌生人却变成了他——盐帮总管陈典文!陈典文的心中更乱,这种变故,实在太突然了,张翱竟有本事,在几句话之间,就将盐帮上下的人心,全拉了过去,眼看着跪在地上,自己对他们极之熟悉的那些人,陈典文更感到自己被孤立了,完全孤立了!

  陈典文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他实在并没有做错什么,也正由于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做,要是他知道做错了什么,那倒简单了,他只要改正错误就行了。

  他是不是也应该跪下来呢?是不是应该抢着和张翱去作担保呢?不论他怎么做,他都会变成张翱的附庸。但如果他反对张翱作保呢?他不禁苦笑起来,别说反对了,就像他现在那样,站着不动,看来也已经和所有的盐帮重要人物,站在对立地位了

  陈典文心中乱成一片,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兰姑已经开了口,道:“张先生,你不是盐帮中人!”

  一听得兰姑这一句话、陈典文心里,松了一口气,可是紧接着,他心里又是一紧,因为张翱连考虑都未考虑,而且听来,也像是绝不让别人有考虑的余地,立时朗声道:“愿意入帮!”

  陈典文心中一紧,还来不及反对,堂里堂外的欢呼声,简直就像是一个接一个的焦雷一样,响了起来,就算陈典文要讲什么,他的话,也不会有人听得到。

  兰姑立时站了起来,潘七最早站起,来到兰姑之前,双手奉上了一只只有一握大小、破旧得难以形容的布袋来,那只看来是丢在街边也不会有人要的,可是潘七才一取出来,所有的人又一起静了下来,兰姑接过了布袋,张翱踏前一步,屈膝跪下,兰姑打开布袋,倒转,袋中的盐洒落了下来,落得张翱一头一脸。

  再接下来发生的事,陈典文简直无法记得清楚,那是因为他心绪实在太乱了,他知道,经过了这番仪式之后,南通张翱,就成了盐帮中人,而且是盐帮里的要人了!

  为什么这个新科举人,要纡尊降贵,加入盐帮?为什么这一切,来得那样突然,但是一切又那样自然?为什么明明是突如其来的事,却像是演习了几百遍一样,进行之际,连一点错误都没有?

  陈典文决不相信,刑堂之中,会有任何人事先知道有这样的事发生,可是事情发生了,一切都照着张翱的意思在进行,这是张翱的魂力,使得所有的人,都毫无疑问地跟着他走,而只有自己一个人有疑问。

  陈典文在接下来的时间之中,几乎是被心中的疑问,缠得他身外发生一切,全都不知不闻的程度,而且,在刹那之间,即使其余的人,不是有意疏远他,他也变得自然而然被人遗忘了!

  等到陈典文又清醒过来之际,他才发现,他仍然在原来的地方站着,四周围静得出奇,那种静是有来由的,因为刑堂中的所有人,全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去了,只有一个人,还木然在刑堂里!

  当陈典文一发现这一点之际,他的心中,不禁感到了一股极度寒意,令得他不由自主,簌簌发起抖来,而也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陈典文抬头看去,只见唐荣一个人,急急走了过来。

  唐荣的神情,充满了兴奋,甚至胀得通红,一进来就嚷着道,“少爷,你怎么还在这里?”

  陈典文这才注意到,远处,欢呼一阵接着一阵,隐隐地传了过来。

  陈典文陡地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袭上心头的疲倦,哑声说道:“他们——他们全在——”

  唐荣兴奋地说道:“兰姑正在大摆筵席,欢迎张先生入帮,少爷,帮里的兄弟全高兴极了,我看来看去,看不到你,所以——”

  唐荣的话还没有讲完,陈典文就摆了摆手,道:“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发现我不在?”

  唐荣呆了一呆,像是他绝想不到陈典文会有这样一个问题,而且,他看来,也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好一会儿,唐荣才道:“弟兄……太高兴了……少爷,你……不去……趁热闹?”

  陈典文苦笑了一下,唐荣毕竟是没有机心的粗人,他那一声“趁热闹”,就将他现在的地位表露无遗,他变成了一个只是趁热闹的人,而不是全帮上下尊重敬仰的人物了!陈典文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低着头,慢慢走了出去,他并没有去“趁热闹”,而是回到荷香巷,唐荣则一脸不解的神气,跟在他的后面,直到荷香巷口才折回去。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情形迅速地改变,那种改变,是陈典文意料之中的,每当他有什么事吩咐安排之际,接受吩咐的人,总会自然而然说“张先生已经吩咐过了”,要不就是“张先生意思是——”

  陈典文好几次忍不住想大发雷霆,可是他却忍了下来,他不能对那些粗犷、直心肠的汉子发脾气,他们没有错,当他们衷心地尊敬、崇仰一个人的时候,是任何力量都报不转他们心中的敬仰的。

  而使得陈典文忍不住的,还不是他盐帮总管的职位,迅速地形同虚设,最主要的是,兰姑和他,也是迅速地疏远,兰姑和张翱在一起,每次他看到兰姑,或者是他想见兰姑,兰姑都和张翱在一起,盐帮上下,人人谈论的是兰姑的好事——这一次,他陈典文不是主角了。主角是张翱。

  陈典文和张翱还是每天见面,可是陈典文却越来越怕和张翱见面,张翱的学问、见识,处处都胜过他,他满以为全是理由的事,张翱只是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就将他的满腹道理,全变成了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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