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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一宿無話。

  第二天,葛品揚謝了居停,負起白髮老人繼續上路。

  渴飲飢餐,日夜奔馳,三天後,到達部境建始,葛品揚歇入一家較僻靜的小客棧,為白髮老人煎服第二帖藥。

  第二帖場藥服下,白髮老人情況又轉佳一層,已能出聲呻吟,這雖然是好現象,但那種呻吟聲聽在耳中,實在令人難受。

  葛品揚見老人雙目緊閉,斷續地哼著,臉上透著無限痛苦,心中頗為不忍,他知道老人已能感覺到創口的疼痛,便將老人衣袖再往背部撕開些,準備為老人在創口四周熱敷一下。

  沒想到,一件奇事突然出現了。

  老人肩頭雖然一片紫黑,閉脈範圍以外的背部,肌膚竟細膩如脂,潔白如玉!葛品揚做夢也沒有想到「白髮老人」竟是一名年輕女子!

  葛品揚忙將衣片拉好,木然發起怔來。

  日前那名黑衣蒙面人,身手相當不弱,而眼前此女,顯然更在那名黑衣蒙面人之上,當今武林中具有此等造詣的奇女子共有幾人呢?

  五鳳之一?三姬之一?藍家鳳、巫雲絹、白素華?

  都有可能,細細一想卻又都不可能!

  不論五鳳也好,三姬也好,或者是藍家鳳、巫雲絹、白素華也好,她們之中,誰有什麼理由要找四方教一處分壇去大鬧一場?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馬上得到答案,那便是用溫水將她臉上的易容藥物洗去,清洗易容藥物的東西他身上多的是。

  可是,他能這樣做嗎?如說能,憑什麼理由?為了好奇,抑或因為對方沒有絲毫反抗能力?

  還有一點:要是洗盡藥物後所顯出來的面目是師妹藍家鳳,或者是巫雲絹和白素華還不怎樣,萬一對方竟是「五鳳」或「三姬」之一,他將怎辦?

  繼續上路?棄之不顧?

  那時他還能保持平衡的心情嗎?他能因心情不寧,而被弄月老人誤會他是因對方為女兒身才這樣捨命相救的麼?

  葛品揚起身繞室徘徊,半天不得主意。

  念及男女授受不親之義,他想僱輛馬車,可是,這一路並非官塘大道,連騎馬都無法通達,更不用談馬車了。

  最後,他咬緊牙關,決定就當他不知道這回事,與以往一樣照常上路。大丈夫一念存乎天地之間,不欺暗室。可鑒鬼神,清楚我葛品揚為人的,自能諒解,不清楚我的,不足與爭,任他們去誤解好了。

  第五天抵鎮坪,第六天至崗皋,距離鎮巴,只剩一日路程,這與先前之估計,僅差一天了。

  在鎮坪歇下,他為負傷者煎服最後一帖湯藥。

  第三帖湯藥服下,「老人」(他真不知如何稱呼對方才好)痛苦之狀更甚,呻吟之中且不時夾雜著一二句吐音不清楚的吃語。

  「妹妹,你,你快跑——」

  葛品揚好不容易才聽出了這麼一句,在將這句話反覆咀嚼之後,葛品揚更為之大感意外。

  原來那名灰衣老者也是女的。

  現在,問題又多一個,那一位女子又是誰呢?

  葛品揚想聽聽她還會說些什麼,但是,聽來聽去,還只是那麼顛來倒去的一句,重複時,後一句則較前一句語氣為促,似乎在催促著灰衣老者快走,用不著為她操心一般。

  第七天上路,雖然日落之前可抵鎮巴,但是,葛品揚一顆心卻感到有點飄浮不定,他止不住要去猜測兩女是誰?兩女為計麼要與四方教為敵?另一名既然尚能行動自如,何以不留下與這一個共進退?這一個又為什麼一定要催促那一個離去?這裡面是不是尚有其他曲折?

  葛品揚一面奔馳,一面盲目推想著,忽然間,背上突然清晰地叫出一聲:「不,不行!」

  葛品揚吃了一驚,連忙收步定身,將背負者輕輕放落,口中同時悅聲問道:「您——醒過來了?是不是什麼地方不舒服?」

  對方毫無回應,葛品揚仔細看去,對方竟已睡熟,剛才那一聲叫,原來係於夢中發出,現在,葛品揚感到為難了。

  對方自能出聲呻吟以來,從未像現在這樣安詳地熟睡過,他剛才背上不知道也還罷了,如今,他眼看著,實在不忍心再去驚動。

  於是,他拼著趕夜路,決心就在這兒停下來,等對方睡醒再說。

  他將毛氈兩角輕輕拉合,又找來幾根樹枝搭成一個支架,橫豎自己多穿一件少穿一件都無所謂,放所以將自己那件外衣也脫下來,張上支架,做成一道擋風布屏,以免對方熟睡中感了風寒。

  葛品揚小心地於一旁坐下,支頤靜守,思緒如潮。

  仗義鋤奸,濟貧安危,本是武人天職,對這一次插手救人,他並不感到後悔,他只是覺得,對方要不是一位女子就好了——

  忽然間,他發覺毛氈中的身軀似乎輕輕動了一下。

  俯身仔細看去,「老人」枯澀的嘴脣微微翁動,他知道對方可能又將會有囈語發出,連忙側耳諦聽,果然,一陣斷續的囈語自「老人」口中又一度吐了出來:「妹妹,你,你太不聽話了——你,你說——姐姐,我,我們——辛辛苦苦——為的什麼?唉,妹妹——你別傷姐姐的心好不好?姐姐——姐姐求你。」

  又是幽幽一嘆,再度沉沉睡去。

  辛辛苦苦為的什麼呢?難道——是為了一件什麼稀世之珍不成?想到這裡,葛品揚不由得心頭冷了起來。

  如果對方是三姬或五鳳,這一點,實在太有可能了!

  如果這是一次兩邪奪寶之爭,那麼,他今天這樣做,豈非太不值得?葛品揚心底,又一次升起為對方洗淨易容藥物的念頭。

  正猶豫間,囈語斷而復續:「是的,妹妹,姐姐犯不著——可是,可是——唉,妹妹,你又哪裡知道,唉,妹妹,有一天,等你自己——」

  葛品揚有點糊塗了,聽這口氣,這位做姐姐的其所以如此做,似乎有著不得已的苦衷,並非基於貪心,這就又得另作別論了。

  他慶幸自己沒有鹵莽從事,如果念動即行,他將聽不到下面這段話,要是盲目做了,說不定會造成無窮遺憾和悔恨。

  他真希望對方能再說明白點,可是,「老人」輕輕一嘆,竟又昏昏睡去,兩顆淚珠,潸然奪眶而出。

  葛品揚見了,心中不期而然生出一陣酸楚之感,一個人如因迫不得已,必須冒生命之險去取得某樣東西,一旦失敗,其傷心程度當不難想像。葛品揚想到這裡,不由得又為對方感到興奮,他在心底喃喃道:安心睡吧,這位大姐,你已經成功了,同時,你的創毒也只為你帶來痛苦,而不致攫去你的生命,我葛品揚敢予保證——

  心念未已,忽見「老人」呼吸急促,臉上同時出現一種猙獰表情,面肌一陣痙攣,突然振臂叱道:「記住,丫頭,人交給你,一路上如出差錯,丟了他,做姐姐的陪你,你我誰都別想活!」

  葛品揚一驚,跳起身來,雙掌運功護定對方心脈,口中同時沉聲低喚道:「醒醒,醒醒,別愁,沒事了——」

  「老人」端了一陣,眼皮欲睜無力,神思顯已略清,接著,又為肩上痛楚牽引得不住呻吟起來。

  葛品揚取出懷中水罐,給她灌了兩口水,匆匆披好外衣,將她背起,繼續上路。

  經過這陣耽擱,天色已經過午。葛品揚為求彌補,運步如飛,希望能於入夜趕抵鎮巴。

  沿著山腳走,路面雖然荒蕪而崎嶇,尚章沒有河流阻隔,行來倒還不慢。

  葛品揚飛奔著,兩眼雖然望向前方,除了約略辨別方向,幾乎是視而不見,因為他此刻思維正為另一意外所紛擾。

  「人」交給你?另外一名女子帶走的原來是一個「人」?

  被一名年輕女子奮身拯救的,想來「男人」要比「女人」的可能為大。愛情無價,無論男為女,或者女為男,這種捨身相救,可說自然而然,並無可怪之處,正如此女剛才在夢中責備另一女伴所說:「有一天,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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