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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周健道:“这是蒙古见血封喉的毒箭,没有他们的解药,救治不了。但这人内功已有几成火候,所以能支撑至今。你的解药与我的推拿,大约可助他苏醒一时,但也过不了明日。”

  云蕾闻言惨然,道:“横直是死,那就不如不要救他还好,省得他多受痛楚。”

  周健道:“此人逃出胡边,被鞑子穷追,必然有极大的秘密,若不让他临终说出,他死不瞑目。”

  摸出一枝高丽人参,用刀切下半截,放入此人口中,然后轻轻将他放倒地上,高丽参可作补气吊命之用,看来周健是想借药物之力,让他可以有回光反照的机会。

  这时,只听得四面山谷,杀声震天,战马嘶鸣,炮声隆隆,群山回响,震耳欲聋。周健弹刀笑道:“不到天明,鞑子就要全军覆没。云蕾,现在你可知道我劫雁门关军饷的用意了吧?”

  云蕾心思灵敏,想了一想,抚掌笑道:“叔祖端的好计!你劫了军饷,雁门关的总兵自然要唯你之命是听了。鞑子约他一同出兵,你要他按兵不动,这样你在明处,敌在暗处,行军部署,又全被打乱,这个仗自然是你打赢啦!”

  周健甚为得意,笑言道:“丁大可其实也还不算很坏,只是功名心重,朝廷要他围剿山寨,他自己兵力不够,所以和鞑子勾搭上了。我劫了他的军饷,曾单身跑去会他,问他愿被饿兵乱刀斩死,还是愿与鞑子为敌。他权衡轻重,只好乖乖听我的话。”说到此处,忽然忍不住发笑。

  云蕾道:“叔祖你笑什么?”

  周健道:“那丁大可平日文书往来,唤我做‘金刀老贼’,见了我面,却口口声声叫老上司呢!”

  云蕾也忍不住笑,问道:“他在此之前,可知道‘金刀老贼’就是他的老上司么?”

  周健道:“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见过我的金刀本领,猜也应该猜到是我,不过他平日故作不知罢了。我以往与官军对敌,总是戴着面具,为的就是不想官军知道是我。”

  云蕾道:“为甚么?”

  周健道:“若然小兵们也都知道我是他们的老总兵,那么准有一半以上要投过来。雁门关是边疆重镇,总得有官军防守哪。所以我这里只收纳穷汉,不收容官军。”

  云蕾年纪尚小,平时哪会想到这些问题,听了此话,只觉叔祖含意极深,不觉怔怔思索。忽听得周健说道:“好啦,醒过来啦。”

  只见那人一个转身,哑声说道:“你们是谁?快快扶我去见金刀寨主。”

  周健道:“我就是金刀寨主。”

  那人言道:“你可知道云靖的孙女,云蕾的下落么?”

  云蕾吃了一惊,接口说道:“我就是云蕾!”

  那人倏地张大双眼,道:“你就是云蕾,好极,好极!那么我死可瞑目了。你哥哥尚在人间,现在上京师考试去了,你快快前去找他。”

  云蕾吃了一惊,她是有一个哥哥,名叫云重,五岁之时,她的父亲云澄就将他送与一位师兄为徒。这事还是后来听师父说起的。原来她师祖玄机逸士门下,共有五人,除了自己的父亲云澄,未满师便到胡边单身救父之外,其他四人各得师祖一套武艺。潮音和尚排行第二,传了伏魔杖法和外家硬功;谢天华排行第三,飞天龙女叶盈盈排行第四,各得一门剑术。大徒弟叫做董岳,传的却是金刚手的大力鹰爪功,云重便是送给他做徒弟。董岳到了蒙古之后,又远游藏边,十多年来,不闻音讯,云重是生是死,自亦无人可知。而今云蕾突然听到这个未见过面的哥哥的消息,不禁惊喜交集,急忙问道:“你是谁?”

  那人言道:“我是你哥哥的师兄。”

  云蕾道:“嗯,那你也是我的师兄了。”

  正想问他消息,那人双眼发白,嘶声说道:“还有更紧要的事,鞑子要围攻你的山寨,断你的水。”

  周健道:“这,我已知道,你听见炮声么?我们已经打胜了。”

  那人面现笑容,断断续续说道:“他们还要出兵攻打明朝。你要设法去告诉皇上。我、我、我身上有一封信,是给你的。好啦,我见了你们,可以去了。”

  声音越说越低,说完之后,心上已无牵挂,面带笑容,含笑而殁。周健叹了口气,抽出信笺,擦燃火石,瞧了一眼,道:“是你大师伯写的。”

  字迹潦草,想见写得很是匆忙。周健展信读道:“岳山野匹夫,寄身漠外,粪土王侯,斗酒自醉。平生无所恨,所恨者唯尚未识荆耳。”

  周健心道:“这个董岳,却也颇有意思。”

  再续下去道:“先生与我虽素昧平生,然我于天华贤弟口中,亦知先生侠气豪风,江湖共仰。先生虽占山自立,拒汉抗胡,朝廷虽刻薄寡恩,然我知先生必不愿见胡人南下而牧马,中原变汉而易夷者也。”

  周健叹息道:“悠悠苍天,这人倒是我的知己!”

  周健再读下去道:“瓦剌自脱欢死后,其子也先继位,初为丞相,其后自封国师,总揽军政大权,整军经武,欲图问鼎中原,近复檄召民夫,筹集粮草,起兵之期,当不在远。外敌当前欲叩关,朝中大老犹醉梦,翘首燕云,能不慨叹!”

  周健读到此处,叹息说道:“朝中大老犹醉梦。若只是如醉如梦,那还算是好的了。”

  再读下去道:“小徒云重心切父仇,遗书归国,彼年轻识浅,岂知权臣当道,李广无功。愿先生念在故人,训彼顽劣。闻云澄尚有一女名唤云蕾,若先生知其下落,请以其兄消息相告。再者天华师弟,自十年前在胡边一面之后,即断绝音讯。道路传言,有云其已遭张贼毒手,有云其已被禁胡宫,岳孤掌难鸣,无从援救。请转告潮音约同盈妹速至胡边,诸事拜托,不敢言谢。”

  周健读完之后,掩信太息。云蕾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先上京去找哥哥。”

  周健瞧她一眼,若有所思,久久始道:“也好。”

  云蕾望他面色,颇觉奇异。周健道:“我闻说当今天子,下诏求奇才异能之士,今秋武试,特加恩榜,准没有功名的人,通过初试复试之后,也同到校场,考武状元。你的哥哥,大约是想从此求得出身,借朝廷兵力,报你爷爷的大仇。朝廷特加恩榜,在边疆告急,需破格用人之际,用意虽是甚好,但恐权臣把持,亦是有名无实。”

  说到此处,抬头仰望寒星,忽然问道:“阿蕾,你可读过李陵答苏武书么?”

  云蕾因她的爷爷生前自比苏武,因此自识读书之后,便要师傅传教她读这篇文章,当下点了点头。

  周健道:“李陵当年孤军抗胡,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对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其后以众寡不敌,为敌所俘,尚思有所作为,劫持敌帅。但汉室不谅,竟把他的全家杀了。所以李陵才断了归汉之心。他在给苏武的信中说道:‘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这几句话说得悲痛极了。李陵行虽可议,情实可悲!”说罢仰天长叹。

  云蕾道:“叔祖,你始终力抗胡兵,李陵哪能比你?”

  周健道:“你七岁之时,听你爷爷的故事,现在我也把我的故事说你听听。我昔年镇守边关,大小数十仗,每仗必胜,谁料皇上听信谗言,一纸文书,就把我免了。这也算不了什么,你的爷爷,节比苏武,遭遇更惨,竟被皇上赐死,这还有天理么?因此,我当年一愤,反出边关。当时尚未有占山自立之心。后来明朝的天子也像汉朝之对李陵一样,把我满门抄斩,幸靠一个忠实老仆,才救出我的小儿子,他就是前日引你上山的人。”

  云蕾泪交双睫,望着周健铅一般沉重的面色,说不出话。只见周健扬刀一指,指着那山头上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双旗说道:“可是我的旗号还是日月旗!”

  云蕾看那双旗,迎风招展,一边红日,一边眉月,合起来正是一个“明”字,心中叹道:“原来叔祖落草为寇,也还忘不了明朝。”

  周健道:“你若找着哥哥,叫他不要考什么劳什子的武状元了。还是回到我这儿来吧。朝廷刻薄寡恩,看到你爷爷的例子,难道还不心寒吗?”

  云蕾道:“叔祖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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