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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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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冷笑一声,喝道:“好大的胆子,诏书是你看得的吗?” 话犹未了,只听得轰天价的一声巨响,两扇半掩的大门凭空飞了起来,一个莽和尚提着一碗口般粗大的禅杖,泼风似的打将入来,高声喝道:“管它真的假的,都打死了再说!” 十六名御林军上前抵敌,哪能抵敌得住?只见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禅杖所到之处,有如开山裂石,只要挨着一点,便不死即伤。 两个钦差吓得面青唇白,腿都软了。那和尚一路打到堂上,左膀一抻,兀鹰抓鸡似地提起了一名钦差,骂道:“云大人舍命逃回,你们还要将他弄死,是何道理?” “卜”的一杖,敲在他的头上,甩手一摔,脑浆涂地,死于阶下。另一名钦差吓得神智昏乱,兀自叫道:“反了,反了!冒犯钦差,该当何罪?” 那和尚放声大笑,又一把将他抓了起来,骂道:“兀这厮鸟,钦差值得多少钱一斤?” 禅杖往地上一插,硬生生地将他撕成两片。御林军纷纷逃出,吹起号角,卫所内尸横遍地,只剩下了和尚和云靖二人。 云靖目瞪口呆,恍如在一场恶梦之中,不知目前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是真是假,定了定神,见潮音和尚朝他走来,猛然叫道:“把那诏书给我。” 潮音和尚咧嘴冷笑,道:“还有什么鸟诏书,快随我走!” 云靖盘膝一坐,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把那诏书给我!” 潮音和尚横他一眼,在几案上抓起诏书,摔给他道:“好,快看!快看!”对他如此固执,万分不解。 云靖展开诏书,一瞥之下,面如死灰,那诏书上的玉玺,与诏书的格式纸质,都是真的。云靖还记得以前成祖夺位,曾在内监手上抢夺玉玺,那内监将玉玺摔下天阶,缺了一角,后来叫巧匠重补,纹理两样,而今细辨这诏书上的玉玺,正是如此,绝对假冒不来。 潮音和尚叫道:“看够了没有?” 云靖眼睛直视,听而不闻。这一瞬间,二十年来在胡边所受的苦难,闪电般地在脑海之中掠过。然而这一切苦难,比起而今的痛苦,简直算不了甚么。须知云靖能够支撑二十年,全在忠君一念,满以为逃回之后,朝廷必定升官叙爵,表扬功绩,哪知皇帝竟是亲下诏书,将他处死。正如对一个人崇拜信仰到了极点,期望极深,忽而发现那个人,就是要害死自己的人,这一种绝望的痛苦心情,世界上还有什么可超过? 潮音和尚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心中大异。忽见云靖缓缓站了起来,将那根伴随他在冰天雪里二十年的使节,用力一拗,“啪”的一声,折为两段。 在这一瞬之间,云靖脑中空空洞洞,好像神经全都麻木,一切都觉茫然,生的意义已经消失,整个世界都好像脱离了自己向杳不可知的远方飞去。他的身躯微微颤抖,脚尖突然碰着地下的银瓶,云靖一弯腰抓起银瓶,只一口就把瓶中的毒药喝个干净。 潮音叫道:“你干甚么?” 飞步上前,只见云靖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那银瓶中的毒药,乃是最厉害的“鹤顶红”毒酒,沾了一滴便足毙命,何况喝了一瓶! 潮音和尚呆在庭中,做声不得,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刀枪声响,还夹有云蕾的哭声,原来驴车就停在卫所门外,想是来捉人的御林军已围在驴车与自己的两个徒弟打起来了。 潮音和尚大吼一声,拨起禅杖打将出去,众军士发一声喊,分出人来堵截,潮音和尚横杖一隔,刀枪乱飞,片刻之间,抢到车前,抱起云蕾,拍拍她道:“别怕,别怕!”翻转身来,又杀出去。 云蕾伏在他的肩上,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却也不哭不叫。潮音和尚与两个徒弟冲杀出去,抢了马匹,上马飞驰,雁门关外追兵已到,万箭如蝗,纷纷攒射,潮音师徒三人各各舞动兵器,拨箭护身,慢了下来,追兵越来越近。 潮音和尚暗暗叫声“苦也!” 凭着自己这根禅杖,在千军万马之中,虽然也能冲杀出去,但抱着云蕾,却是不无顾忌。正吃紧间,忽地嗖嗖两箭,疾劲之极,潮音和尚的两个徒弟,翻了一个觔斗,跌下马背,竟给利箭穿过咽喉,死于非命。 潮音和尚狂吼一声,抡动禅杖,突然拨转马头,心中想道:“反正是死,不如杀它几个。” 眼睛一瞥,忽见云蕾那对圆溜溜的眼珠,好像定住了一般,也不知是惧怕还是惶惑,潮音和尚叹了口气,忽地又是一支冷箭飞来,碰着杖头,铿然声响,显然不是寻常庸手所射。 看看追兵已到背后,忽地官军阵形大乱,箭雨骤停,只见队中冲出两人,一个是谢天华,另一个却是雁门关的总兵周健,潮音和尚又喜又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官军中一名将官挥刀堵截,谢天华手腕一翻,一招“长蛇出洞”,疾刺过去,那军官一个“镫里藏身”,居然避了开去。谢天华刷刷刷一连三剑,狠疾异常,杀得那军官手忙脚乱,忽听得周健大声喝道:“胡将军我待你不薄,今日我要向你讨情了!” 那军官一声不响,突然拉转马头,官军们佯作吶喊追杀,却无一人真个拦截,周健向多年来同甘共苦的部下扫了一眼,忽然洒下几滴泪珠,冲出重围与潮音和尚会合,连骑北去。 北国寒冬,彤云布空,中午时分,太阳还未露出面来,天色阴霾之极。谢天华等三骑快马,奔入了雁门关外的无人地带。周健策马山头,茫然四顾,潸然泪下。谢天华已从师兄口中,知道了云靖折断使节,仰药自裁等等情事,知他伤心故友,泪洒山头。又想起了他为了救友,不惜背叛朝廷,自毁前程,甚为感动,便低声劝道:“事已如斯,只好徐图善后吧。只是累了你了。” 周健凄然一笑,说道:“我早已不是总兵了。半月之前,我已奉命调职,只是新的总兵未到,所以我暂时留在关中而已。刚才那位胡将军才是署理总兵。” 谢天华心中塞满疑团,不觉问道:“周总兵屡建边功,何以突然调职?云大人孤忠苦守,又何以突遭赐死?” 周健摇了摇头,仰天长叹道:“朝廷之事,莫问莫问。” 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又道:“奸宦当权,亲信是任。我不是王振的亲信,他自然要设法把我调了。至于朝廷为何要杀云靖,这原因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今上年幼,大权操在王振手中,要杀云靖,想必也是王振的主意。” 谢天华默然不语,想了一想,忽然问道:“那瓦剌国的张宗周可曾和周总兵交过手么?” 周健:“你是说那个奸贼吗?十年之前,他曾率领胡兵,入寇两次,后来两边讲和,他也不再来了。” 谢天华紧紧问道:“他对于我们朝廷的消息,好似了如指掌,莫非他和朝中将相,也有勾连?” 周健看了谢天华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你不说我也忘了,王振和瓦剌的左丞相脱欢,私交甚好,听说和张宗周也有往来。” 谢天华心疑更甚,掏出蜡丸,一口咬破,拉出字条,与周健同看,竟是王振的字迹,写与脱欢、张宗周二人,商量以中国的铁器换取蒙古的名马的。谢天华叹道:“蒙古缺铁,若无中国良铁,他们能利箭都不能造,这不是公然资敌么?” 周健道:“我还忘了一事,那两个钦差三天之前已经来了,蒙古还有使者与他们见面。我极怀疑暗害云靖之事,也是脱欢或者张宗周的主意。” 谢天华道:“那么澹台灭明奉张宗周之命送来这个蜡丸,又是何意?” 遂将前事说与周健知道,两人再三推测,均是不解。周健道:“张宗周这厮还会存甚么好心,只凭他奴役云靖二十年这点,我就恨不得把他杀掉!” 云蕾抬起小脸,道:“爷爷呢?爷爷叫我杀人,你们也要杀人。我怕呀,我怕!” 谢天华轻抚她的头发,低声说道:“杀坏人没有甚么可怕的。” 忽地跳下马来,对潮音和尚说道:“你将这个女娃交给四妹,我再到蒙古去。” 潮音道:“去做甚么?” 谢天华道:“杀张宗周!” 潮音一顿禅杖,说道:“正该如此,你杀了张宗周,就不必这女娃儿他日杀人了。好,咱们一个抚孤,一个报仇,十年之后,再到雁门关相见!” 这一去也,有分教: 疑幕重重终揭破,奇男侠女闹江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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