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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上官婉儿道:“天后要不要我拟一通诏书,反驳他们,就用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来说。”武则天笑道:“何必费此笔墨?”上官婉儿有点迷惘,忽地问道:“天后,依你看,这一篇文章会不会流传后世?”

  武则天道:“这样好的文章,当然会流传下去的。老百姓看不懂,读书人却一定欣赏它。”上官婉儿道:“我就是顾虑到这点!”武则天哈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怕骆宾王这篇文章流传下去,千秋万世之后,我都永远要蒙上臭名!后世的人,将把我看作历史上最坏最坏的女人!”

  上官婉儿想不到武则天说得如此坦率,一时间不敢作声。武则天一笑之后,缓缓说道:“我既然做了历史所无的女皇帝,若然男尊女卑的历史不改变,我当然是要捱骂的,这早在意料之中。但你也不必太过虑,我敢相信,将来总会有公正的史家,会出来替我说话。那怕是千年之后,万年之后,总会有这样的史家的。”上官婉儿默然不语,但从她的脸色看来,却还有不以为然的神气。武则天道:“婉儿,我倒想你替我拟一道诏书,用八百里快马加紧,飞递给李孝逸,叫他千万不可杀了骆宾王!”

  李逸听到这里,但觉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完全绝望,“是这样一个比男子还要刚强的女人!”他感到连自己也不是她的对手了。李逸茫然坐在瓦上,眼光一瞥,忽见远处似有卫士的影子在移动。

  李逸心中一凛,想道:“今晚我既不能下手,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在屋顶上望下去,但见御河如带,上林花木,宛似锦绣的屏风,楼台殿阁,在花木掩映之下,错落参差,好像一幅画图,美得难以形容。李逸想起儿时在御花园中的游戏,太液池边,凌波阁内,都曾印有他的足迹,想起今晚行刺不成,以后是再也没有机会进宫的了,也许从此便要流浪江湖,郁郁终老,想至此处,怅怅惘惘,眼眶清泪欲流,几次想要悄然离去,又禁不住多看一眼。

  然而最令他留恋,最令他伤心的,还不是御花园的景色,而是屋子里的上官婉儿。“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何况上官婉儿入的不是“侯门”,而是比“侯门”还要森严万倍的宫门!婉儿虽然没有嫁人,但从此背道而驰,亦已是萧郎陌路!他今晚见着了婉儿,却不能和她说一句话。他真舍不得离开,但在这样的情势下,却又不能不离开了。“她知道我今晚曾经来过吗?”“她会在梦中梦见我吗?”

  还有武玄霜,对自己有过大恩,又是自己敌人的武玄霜,就是为了她在宫中,以至令他今晚不能下手的武玄霜!他不知是该感激她,还是该怨恨她?从今之后,只怕也是永远不能再见着她了!“她会想念我吗?”李逸在心中自言自语。“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会想念她的。虽然她是我的敌人。”

  忽听得上官婉儿说道:“那封诏书已经拟好了。天后,你要过目吗?”武则天道:“不必了。婉儿,你近来有作诗吗?我想起你那晚来行刺我,还记得你那晚作的诗呢。‘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那时你好像很怨恨我。”

  上官婉儿笑道:“那时我实在无知。”武则天笑道:“我刚才倒作了一首诗,是答复你那首‘剪彩花’的诗的。剪彩花固然是人造的,其实世间一切文物,又有那样不是人造的?我这首诗是咏蜜桃的,读给你听,请你给我润饰一下。”缓缓念道:

  密桃人所种,人定胜天工。
  月照九霄碧,时来四海红。
  春华明旦旦,秋实乐彤彤。
  万古生机在,金轮运不穷。

  武则天自号‘金轮皇帝’,这首诗强调人定胜天,完全是女皇帝的口吻。李逸心道:“好大的口气!”上官婉儿击节赞道:“好,好!意境、气魄、音调都好,这首诗我也作不出来。”

  武玄霜笑道:“姑姑,你今晚兴致怎么这样好?你忘记了今晚还要审问刺客么?”上官婉儿道:“是啊,怎么还不见大内总管来呢?”李逸心头一震,想道:“再不走恐怕就要给他们发现了。”就在这时,忽地有一条黑影疾飞而来,一踏上屋顶,扬手便是两柄飞刀,向屋内射入!

  这人的身法快得难以形容,直到他飞刀出手之后,李逸才认出是谁。初时他以为定然是白元化,以为他替自己把风,等得不耐烦了,故此亲来动手。那知看清楚了,大大出他意料之外,这刺客并不是白元化,却是与他同住的那个虬须武士南宫尚!

  但听得屋子里两声娇笑,上官婉儿一伸手就接了一柄飞刀,婉儿自幼在剑阁之上练飞刀刺鸟的绝技,接飞刀的手法自是出色当行,她本来想同时接两柄飞刀的,不过武玄霜出手比她更快,另一柄飞刀被她扬袖一拂,飞刀反射而出,咔嚓一声,插在梁上。

  武玄霜忽地“咦”了一声,说道:“不对,这不是他!”那虬须武士身手矫捷之极,一击不中,便知屋中伏有高手,一按屋檐,立即翻身跳下,就在这时,但见白光一闪,“当”的一声,另一个武士已和刺客交上了手。

  事情完全出乎李逸意料之外,这一个拦截刺客的武士才是白元化,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得了一柄长剑,霎眼之间已和南宫尚拆了四五招,同时大声嚷道:“还有一个伏在屋上,他叫李逸,是李唐皇室的子孙!”

  李逸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中了他们的圈套!这白元化前日在校场上行刺李明之,不过是一场把戏,诱使李逸露出武功,也诱使李逸对他露出真相。

  李逸急忙飞身下地,但见南宫尚挥舞一柄单刀,将白元化迫得连连后退,大声叫道:“我缠着他,你快逃,快逃!”李逸脚尖一点,如箭疾发,“嗖”的穿过白元化身旁,宝剑一招“李广射石”,向白元化疾下杀手,白元化回剑一挡,“咔嚓”一声,剑锋已被削断,但他武功也真是高强,身形一晃,李逸的第二剑扑了个空,他仗着半截断剑当作短刀使用,反手一挡,居然又格开了南宫尚的单刀。

  李逸那里还有心情恋战,一扯南宫尚衣袖,叫道:“要走咱们一起逃走!”白元化哈哈笑道:“别作梦了,这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还是乖乖的留下来吧!”

  李逸唰唰两剑,将白元化再度迫开,喝道:“挡我者死,让我者生!”刚跑得两步,突然听得一个人大笑道:“好大的口气,我偏偏要挡你一挡!”声到人到,一股疾风先刮过来,李逸飘身一闪,定睛看时,却原来是神武营的三大高手之一,也就是那日用大旗卷起豆粉的那个秦堪。

  他的兵器奇怪之极,乃是一支三尺来长的旗子,旗杆是用黄铜做的,可以当作判官笔用,又可以当作小花枪使,旗子则是极细的白金丝织成,呼呼翻卷,丝毫不怕宝剑。

  李逸身形一晃,唰的一剑,直指敌人咽喉,沉声喝道:“让开!”岂知秦堪的武功确有独到之处,但听他冷冷一笑,也喝了一声:“留下!”李逸的宝剑疾发如风,看看就要穿喉而过,忽觉剑尖一移,滑过一边,但见秦堪手舞灵旗,一挥一卷,竟然使出以柔克刚、卸力反击的上乘武功,将李逸的宝剑一拂拂开,灵旗一展,反卷而下。

  李逸微吃一惊,霍地一个盘龙绕步,借势拧身,以绝顶的轻功配上精纯的剑法,弹指之间,连发三剑,秦堪凝身不动,灵旗左右挥动,连接三招。李逸的剑尖一沾到他的旗子便立刻滑开,无法使劲。但李逸的剑法严密非常,秦堪想把他的宝剑卷出手去,却也不能。两人各以上乘武功相搏,彼此都不肯退让半步,转瞬之间就拆了二十来招。

  激战中但听得南宫尚也在高呼酣斗,李逸抽眼一瞧,只见南宫尚也被另一个武士绊住,无法越过。这个武士乃是与秦堪齐名的神武营三大高手之一,也就是那日在校场上手拔木桩的那个名叫张挺的人,他使的兵器是一根青铜齐眉棍,招熟力沉,左右盘旋,纵横挥舞,铜棍起处,劲风呼呼,南宫尚的刀法虽然娴热,却是占不了半点便宜。

  再过片刻,南宫尚忽地一声大叫,原来他被张挺的棍尾点中胫骨,摇摇欲坠,张挺哈哈一笑,叫道:“白元化,这个刺客我交给你啦!”抽出棍来,便与秦堪一齐,合战李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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