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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上官婉儿继续念道:“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泊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娥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武则天击节赞道:“这两句对得巧!唔,那是说我迷惑先帝,说我淫贱;千古以来,男人总是这样骂女人的,不过,调子虽然有点老套,文章还是做得好的,再念,再念。”

  上官婉儿脸上忽起一片红晕,低声念道:“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原来这两句是说武则天先后嫁父子两人,雌兽为“麀”,“聚麀”乃是禽兽乱交,意思是说由于武则天而造成了父子两代皇帝的“禽兽行为”,确乎是骂得很恶毒的了。武则天并不生气,但却也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愤激说道:“这是我愿意的吗?先帝将我从尼姑庵里接回来,要强迫我做他的妃子,我有什么办法?我之不愿意死,为的就是使天下女人,以后不要再受男子这样的欺负!我受了父子两代的侮辱,骆宾王不骂他的皇帝,却将罪名都推到我的身上,这实在不算得公平!”

  上官婉儿道:“不必读下去了吧?反正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武则天道:“不!你这样骂骆宾王也是不公平的。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女人就是祸水,女人而做皇帝更是妖孽,所以他认为他是对的。他写这篇檄文的时候一定很得意,并不觉得这是对别人一种不公平的侮辱。”

  上官婉儿道:“好,那你再听听这几句。这不是无中生有吗?”继续念下去道:“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姐屠兄,弒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武则天哈哈笑道:“我的姐姐是自杀死的,‘杀姐’一事,或者还可以捕风捉影;弒君、鸩母、屠兄等等,却从何而来?我倒想起一个笑话了,有一个举子考试的时候,做的一首诗中有两句是:‘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主考官取录了他,召他进见,对他说道:‘你的身世怎么这样惨啊!’那举子道:‘舍弟江南死是事实;至于家兄,则现在还好好的活着,我是为了要做好这句对仗,没奈何只好叫家兄死一次’。”

  上官婉儿笑得流出了眼泪,说道:“骆宾王只求文章对仗得工整,看来和那举子也差不多。”继续念道:“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武则天听到这里,又微笑道:“这几句是用吕后、赵飞燕和褒姒的典故,把我和这几个‘坏女人’相比,总之是女人不好,国家亡了,他们不去推究其他原因,而是把亡国的罪过,放在女人头上!哈哈,这真是太简单了。再念下去吧,下面应该是替徐敬业来夸耀自己了。”

  上官婉儿道:“不错。”继续念道:“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武则天笑道:“文章做得好!只是谁失望呢?我做了皇帝,他们这班‘皇唐旧臣,公侯冢子’的确是失望的。天下的老百姓可没有失望啊!”

  李逸心头一震,想起和自己策划起兵的,的确是武则天所说的这班人。而老百姓骂她的,却是少之又少。只听得上官婉儿往下念道:“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鸣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武则天高声赞道:“好,好!这几句描写军威,确是有声有色!但是;婉儿,你不觉得文人多大话吗?”

  上官婉儿道:“正是呢,这几天的仗打得怎么样了?”武则天道:“李孝逸连战俱捷,现在已把徐敬业的军队包围起来了。看来不出十日之内,便可以完全平定。”李逸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听得武玄霜笑道:“徐敬业也是一位名将,怎的如此不济事?”武则天道:“其实他的计划倒是很周密的,他有裴炎做内应,还联络了我们南路的大将军程务挺,要程务挺在阵前倒戈,这一着很厉害,可惜都给我们破获了。你还记得那个行刺贤儿的刺客么?”

  武玄霜道:“是不是叫做程务甲的那个人?”武则天道:“不错。当时我宽恕了他,他就把主使的人供出来了。他便是程务挺的弟弟,这回得以破获程务挺谋反的案件,全是他的功劳。”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徐敬业失败最大的原因,还是老百姓不帮他。这两件案子的破获,只是使他失败得更快罢了。好,婉儿,你再念吧。”

  上官婉儿继续念道:“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上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武则天道:“唔,这两句对得很好,‘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一抔之土指的是高宗皇帝的坟墓,六尺之孤指的是我那几个儿子。骆宾王要人们记起先帝的坟墓,先帝的儿子,来帮他打天下,来帮他恢复先帝的江山。这两句话听来充满了感情,可是我做母亲的还没有死,怎么能说我的儿女是‘六尺之孤’呢?难道他们的心目中,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吗?”

  武玄霜道:“一抔之上也说不上,那样雄壮的皇陵,岂能说是一抔之土?”武则天道:“大约又是因为要文章对仗工整的原故吧?这且不管它,再念下去。”

  上官婉儿续念道:“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武则天哈哈笑道:“刚刚起事,就在讲裂土分封,高官厚禄了。原来他们并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自己。却又何必这样明显的写出来呢?这样的檄文不怕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吗?”上官婉儿续念道:“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嗯,读完了。”将檄文折起,递呈给武则天。

  武则天接过檄文,笑道:“这篇檄文,真是掷地有金石之声,结句尤其结得好极。就可惜今日之域中,不会是他们的天下罢了。婉儿呀,你猜我听了这篇讨伐我的檄文,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上官婉儿道:“天后所想的事情,往往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的。”武则天道:“我听了这篇檄文,首先想到的是:做宰相的应该受到责备。有这样做文章的人,为什么反而让他被徐敬业所用?”

  这番话不只上官婉儿意想不到,李逸更是大吃一惊,心中想道:“骆宾王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她不但不动怒,反而责怪宰相不善用人。这度量真非常人所及。我们与她争夺天下,这盘棋只怕是输定的了!”

  只听得武则天笑了一声,又道:“文章虽然写得很好,对仗工整,调子铿锵,可是却毫无力量!你们看了他这篇文章可有一句话提到老百姓么?没有!他翻来覆去,只是攻击我个人的私德,用尽一切恶毒的言辞来诬蔑我;再其次就是要公侯贵族跟他们起事,将来可以得到高官厚禄。他们既号称义师,理该吊民伐罪,但他们却不替老百姓说一句话!他们不理会老百姓,老百姓又怎会关心他的事业?所以这是一篇好文章,却不是一篇有力量的檄文!”歇了一歇,又微微笑道:“我想起裴行俭以前曾品评过他们,说‘上先器识而后文艺’。说他们专搞文艺,见识不高。这话说得颇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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