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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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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华发觉师傅的神色有些不对,心中隐隐感到不祥之兆。连忙问道:“二师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和我说吧。”他想不到分开七年之后,师徒忽地重逢,这霎那间,一幕幕的往事。不由得从心头翻起。 回忆的幔幕拉开,最先出现的是一幅灵堂惨像,他的父亲杨牧是个名武师,不知为了什么,一天晚上,忽然自缢死了。他对父亲的印象甚是模糊,在他的记忆之中,父亲似乎也不怎样疼他,偶尔对他表示亲热,也总是当着母亲的面,好像是有意做给母亲看的。他虽然不懂事,小小的心灵还是感觉得到的。不过父亲死了,他当然还是难过的,尤其那一天灵堂发生的事情,他更是忘怀不了。 “好凶的姑姑!”回忆的第二幕就是母亲和姑姑在灵堂吵架了。母亲给姑姑赶跑,接着有一个不速之客到来,把他从姑姑手里抢了去。这个人自称是他父亲的好朋友。不过这个“宋叔叔”却对他很好,他带他去找寻母亲。 母亲没有找到,在半路上他又给两个人抢去了。这两个人就是后来变成了他大师傅和二师傅的卜天雕与段仇世。大师傅相貌凶恶,起初他很害怕,但大师傅对他可比宋叔叔还好,他也就喜欢他了。他也同样喜欢二师傅,二师傅除了教他武功,还会教他读书写字。 回忆的最后一幕是在点苍山,二师傅不在家,大师傅不知为何受了伤,和他一同住在一个姓凌的伯伯家里养伤。那晚发生的事情,现在想起心中犹有余怖。 那天晚上他在睡梦之中给人惊醒,原来不知是什么时候有四个一模一样的人闯了进来,正在和他的大师傅打架,凌伯伯则已躺在血泊之中,发出惨厉的呼叫。 他不知道大师傅后来怎么样,因为那四个人,后来他才知道是滇南四虎,把他交给一个道士,那道士抱了他就跑下山,跑了好远好远,他还隐隐听得山头上的高呼酣斗。 那道士对他很凶,说他的父亲是反叛朝廷的大贼。他很奇怪,父亲若是“反贼”,为何没有公差捉他,他还记得父亲出殡那天,还有本县的县官前来送殡。那道士一路上虐待他,他几次要跑又跑不掉。直到碰上现在的师傅方始解除苦难。 回忆飞快的一幕幕从胸海中闪过,忽听得段仇世一声苦笑,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段仇世苦笑说道:“你大师傅的事,我慢慢会告诉你的。还有许多事情我都要告诉你。不过现在你可先得带我去见你的师傅。” 杨华又惊又喜,说道:“二师傅,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我正想禀告你呢。” 段仇世笑说道:“我当然知道。你的师傅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已经找了你们七年了!” 话犹未了,忽地又有劲风飒然,来自身后。段仇世反手一勾,那人一托他的肘尖,骈指如戟,便从时底穿出点他穴道。段仇世叫道:“好个惊神指法!”沉掌一当,双方电光火石似的分开。杨华方在叫道:“两位师傅,你们不是,不是好……”“朋友”二字尚未说出,段仇世和那个人已是手拉着手,哈哈大笑。这人不是别个,正是杨华现在的师傅丹丘生。 段仇世道:“恭喜你练成了失传的惊神指法,又收了好徒弟。” 丹丘生笑道:“你的绵掌功夫也练得很不错呀。依我看来,比你从前练的毒掌还要强呢。至于说到徒弟,嘿嘿,这是我间接抢了你的,你是不是来兴问罪之师?” 段仇世笑道:“你把他调教得这样出色,我感激你还都来不及呢。不过你为何不在崆峒山,却搬到这儿来住?” 丹丘生道:“这地方不好吗?” 段仇世道:“好虽是好,想象中神仙的洞府大概也不过如是。但却害我找了你们六年都找不着!”他心里正是有一个闷葫芦想要丹丘生为他揭开。 丹丘生道:“咱们到里面说话。石林中风景最美的地方,你还没有看到呢。华儿,你去取酒来。” 段仇世跟着丹丘生钻过几个幽暗的山洞,忽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峭壁下面一个小湖,湖边野花杂开,幽香扑鼻,峭壁上题有“剑峰”两个隶书大字,湖边一块石头上则题有“剑池”两个较小的草书字体。剑峰上透下天光,令湖光更增潋滟。花枝低桠,从峭壁上横伸入湖,湖中花树倒影和石峰的倒影构成了绝美图画。段仇世赞叹道:“此处果然是世外桃源,怪不得你乐而忘返了。” 丹丘生道:“相传明代的大侠张丹枫曾在此峰练剑三年,日常在湖中洗剑。故此峰名剑峰,池名剑池。” 段仇世道:“名山胜地。更加上这段侠士的传说,那是更足令风景生色了。咦,这边还有一座石碑呢。” 丹丘生道:“这是黄道周写给徐霞客的一首七言古诗,后人将它刻为碑记的。张丹枫的传说未必可靠,这座诗碑却是不假。” 黄道周是明末在南京殉国的忠臣,徐霞客则是大旅行家,两人志趣不同,事功有异,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段仇世道:“黄、徐二公都是我所仰慕的先贤,这座诗碑倒是不可不读。”当下拂拭残碑,读那首诗: “天下骏马骑不得,风髾雪尾走白日。天下畸人癖爱山,负铛泻汗煮白石。江阴徐君杖履雄,自表五岳之霞客。鸢肩鹤体双瞳青,汁漫相期两不失。事亲至孝犹远游,欲乞琅玕解衣织。万里看余墓下栖。担囊脱屩鹭鸟啼。入门吹灯但叹息,五年服阕犹麻鞋。贵人驿骑不肯受,掉头毕愿还扶藜。” 段仇世叹道:“一个是忠臣,一个是高士,事功不同,但都是毕生从事于实现自己的志愿。他们的这段友情,也足以垂式千古。” 丹丘生道:“听说你结交了一派反清义士,这些年来,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事情,我虽不能追随君后,亦是颇以有你这样一位朋友自豪呢。想必你是以黄道周自期了。” 段仇世说道:“我的朋友中倒是不乏黄道周这样的人物,我却是渺不足道了。和老朋友我是不会说客气话的,丹丘兄,你听来的那些关于我的消息,其实十九乃是耳食之言。我虽然结交了一些反清义士,但这些年我实是一事无成。说起来我还是要羡慕你呢。” 丹丘生苦笑道:“我有什么值得羡慕?” 段仇世道:“你在这世外桃源,安享人间清福,还不值得别人羡慕么?” 丹丘生叹口气说道:“你以为我是在这里享清福么?” 段仇世诧道:“我只道你是像徐霞客那样,踏遍了天下名山,最后选择这洞天福地定居。莫非你是另有不得已的苦衷。” 丹丘生道:“不错,我正因为迫不得已,方在这里匿居的。” 段仇世颇感意外,问道:“是谁迫你?” 丹丘生道:“我得罪了掌门师叔,又不见谅于同门,如今已是崆峒派的弃徒了。” 段仇世吃惊道:“你是崆峒派最杰出的人物,脾气在常人眼中看来,虽然怪僻一些,我相信你也不至于犯了什么太大的过错,他们怎的如此绝情?” 丹丘生道:“我也不认为我有什么过错,错就错在不肯同流合污。”说到这儿,语气已是显得颇为愤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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