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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北岸的旅游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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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与树 托物起兴,是中国诗歌的一种表现手法,“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如李商隐之咏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苏东坡之咏杨花:“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似,无情有思。”诗的形式容有新旧之分,但这种抒情手法却是一脉相承的。在柳北岸的旅游诗中也有许多“咏物”的诗篇,是借所咏之物抒情,且含人生哲理的。例如《花与树》: 谁说四季有不谢的花, 谁说万年有常青的树, 过往的皇帝希望岁月长春, 但终于不能永听晨钟暮鼓。 庶士看见花树似薄还浓, 希望减轻的是大寒大暑。 其实何须为花树生了幽忧, 乱世的人有的是长叉利斧, 且看荒烟乱草的前身, 当年住的还不是高僧贵妇。 能站一站就算是人生, 应为落日和花树相映而欢呼。 攻城穷凶杀人盈野, 能站一站已不算辜负, 休怨轻浅飘忽的时光, 秋虫之鸣,正是花树灿烂的脚步。 肚皮里纵有希望的灰尘, 可把灰尘看成花树的香馥。 诗人因花与树而引起的感慨是深沉的,结句“可把灰尘看成花树的香馥”所含的哲理尤其值得咀嚼。 游子自比蜗牛 又如《蜗牛》: 廊下有不少欢颜, 一只蜗牛却在石缝中受苦, 它背上一个壳儿, 慢吞吞地找寻归途, 因为冬天即将到来, 该爬回故居忍受孤独。 …… 故居有绮梦系心, 待春天到来再爬向山麓, 探问那坚深弥久的爱情, 看看旧侣是否蓄上了黄胡, 万一看到的只剩一个壳儿, 它亦可自由爬到了他处。 剩下的自由可以凝神细思, 或再找个隙儿来一回踏步, 在丁香花旁嗅嗅香味, 在木槿叶上啜啜清露, 宇宙既是上帝所营, 除了羽化谁说是无权安住? 蜗牛而有绮梦系心,把“蜗牛”和“绮梦”相连,真是妙句,充分显露出诗人的浮想连翩,构思独特。但读者也不难理解,因为蜗牛的绮梦是因怀念故居而引起的。作者把蜗牛拟人化,看来是把蜗牛比作异乡的游子的。 这个“蜗牛”是“背上一个壳儿,慢吞吞地找寻归途”的,这象征了游子思归的心情;而蜗牛的“自叹”自己的壳儿重得可怜”,这个壳儿当然亦有双关意义,可以理解为令游子滞留异乡的包袱。看来,作者也是以“蜗牛”自况吧。 步儿踏碎旅人迷惘 柳北岸的旅游诗不但擅于描写各个不同地方的特殊景物,也擅于描写“特殊人物”。例如他写日本的艺伎: 肩儿披上了云和雾, 脸儿贴上了花黄, 香味从袖子里喷出来, 琴声透过了纸窗。 镜里有隙影风光常临, 亦有春浓秋洁来往, 多彩雨虹任扇儿轻摇, 步儿踏碎旅人迷惘。 红灯转移盈盈倩影, 酒瓶儿在柔荑的手中发狂, 说是蕴蓄无限情意, 给旅人献上了珍珠时光。 鸭川的水不舍昼夜, 旅人从笑声中相忘, 京舞文乐温存片刻, 休管那西厢月色如霜。 这首诗的表现手法很新颖,“写实”和“象征”并用。第一节是艺伎出场的画相,“肩儿披上了云和雾”,云和雾象征所披的轻纱;“脸儿贴上了花黄”的“花黄’则是实物(古代女子的面饰。《木兰辞》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句)。第二节写艺伎之艺,“多彩雨虹”象征彩色扇子摇动时给人的感觉。三四两节写旅人的感受(包括作者自己)。“从笑声中相忘”意境超脱,“休管那西厢月色如霜”更留下不尽的韵味。 从形式上说,这是一首典型的格律诗,句法齐整,通篇押韵,可见作者修辞的功力。 江湖载酒 避世佯狂 柳北岸的诗,在表现形式上属于格律派,“使人有整齐、端正、稳健之感”(赵戎的评语),但其内蕴的“诗情”却是“浪漫”的,我很喜欢他的一首题为《牵惹》的小诗,就以这首诗为例吧: 望望山山水水, 给心灵讨了一个喜欢, 而今又从九州飞过, 送行的云团千万。 碧浪朱栏系心, 风吹落花纷乱, 真是梦中寻梦, 只惹得一片悲酸。 昨日看过纱灯闪闪, 坐过了笙弦交织的床, 目前剩下千丝别绪, 付与竹影纸窗。 天边的落霞岂有今古, 江湖载酒才是避世佯狂, 浅颦深笑都已消失, 谁想春红秋白,月黑山黄? 这是收辑在作者的日本纪游诗集《旅心》中的一首小诗,戏剧有“主题曲”,这首诗或者也可说得是《旅心》的主题诗吧,因为它表达的就正是作者的“旅心”。“落魄江湖载酒行”,柳北岸用上杜牧的诗句,柳北岸并不“落魄”,但诗情(或说旅心)却是相通。从其诗而想其人,我想柳北岸也是有其“避世佯狂”的一面吧。牵惹诗人旅心的是难以名说的惆怅,用诗人的话来说,就“真是梦中寻梦,只惹得一片悲酸”。 苦瓜藤上开的淡淡小花 《雪泥》是《梦土》与《旅心》的合集,作者为《旅心》写了一首“序曲”,题名“静思”。这是作者心灵的独白,也说明了他为什么写下了这许多纪游诗。就让我们看看他所思的是什么吧。 我们似一条藤上的苦瓜, 默默地开过了淡淡小花, 看骄阳摆着好大架子, 亦让轻佻的风姨乱刮。 因为要在这片土地生长, 便不能说为寂寞所啮痛, 我们还得到一份矜持和沉静, 最少亦可望见朗月朦胧。 上帝指定我们制造苦味, 但我们自生了智慧和孤高, 心上亦敲着相同的音节, 配合了翡翠一般的美貌。 至上的恋情常常霉锈, 大地那无衰老的一天, 你还在怨艾着什么呢? 难道想到那青幽幽的烟。 赵戎的评论说得好:“诗人以苦瓜自比,多么谦逊与虚让,这和晋陶渊明以傲霜的秋菊自比,是有异曲同工之效的,因为同样地有着‘一份矜持和沉静’,‘智慧和孤高’。……这素来不登大雅之堂的为高人雅士所轻视的植物,正显出其质朴无华的高洁,比起春兰秋菊之类,更大众化更有意义得多了。‘因为要在这片土地生长,便不能说为寂寞所啮痛!’这些话不但代表诗坛,也是代表整个文坛的。” (一九八八年八月写于悉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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