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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卓一航随侍从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到了一处用白石栏杆围成的庭院,庭院中有几个武士在那里表演武功,庭院对着一座彩楼,太子就在彩楼中饮酒看技。侍从把卓一航带上彩楼,行过礼后,太子赐他平身,叫人端一张凳子给他,就叫他坐到侧旁,微笑说道:“经过昨晚的纷扰,大功总算告成,外有廷臣,内有宗室,还有煌煌祖训,不怕父皇不惩治他们。你也辛苦了,咱们且饮酒看技。”

  原来明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后,定下封建制度,把子孙封为藩王,对防止藩王谋反,异常严密,例如若不奉诏,藩王不许入京,即在藩地,出城扫墓,也必须奏请,藩王之间,不许往来,更不得干预朝政,一犯禁令,立即削爵贬为庶人,送凤阳府高墙(牢狱)永远禁锢。这些严密的规矩,便是太子所说的祖训。明神宗朱翊钧虽然宠爱郑贵妃母子,但这次常洵私自入京,犯了祖训,即使查不出叛逆实据,这大罪也难逃了。加以朝野的大臣名流如顾宪成、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等都是拥立太子的人,尤其是顾宪成,在万历廿二年时,就因立嗣之争,辞官归里,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一时天下景从,名士清流,组成了东林党。虽然在野,影响极大。顾宪成是拥立太子的人,明神宗虽偏爱庶子,也有顾忌,魏忠贤起初见郑贵妃母子得宠,因此互相利用,藉郑贵妃之力夺取东厂,后来一看内外形势,对郑贵妃不利,于是又投归太子,更增加了太子的优势。因此太子才洋洋自得的对卓一航说出那一番话。

  卓一航听了这一番话,悚然有感,心想:二皇子虽然不肖,但兄弟骨肉之间总不必如此猜疑忌克。太子把想谋叛的弟弟捉了,本是应该,但这样幸灾乐祸,却非人君的风度,不觉想起了《左传》里“郑伯克段于鄢”那段文章。那里记载的郑国两个皇子,也像今日的太子与二皇子一样,为了争位,哥哥把弟弟捉了。那个弟弟“共叔段”

  比今日的二皇子常洵还要胡作非为,而郑庄公则要比太子常洛宽厚。但《左传》还是讥讽郑伯以机谋施于骨肉。卓一航暗暗心寒,又想起孟灿为太子而死,而太子听到死讯,却一点也不哀悼,不觉把投靠的意思消去一半。

  太子见他悠然若有所思,举杯笑道:“你且看我门下卫士的轻功妙技!”

  卓一航举头观看,只见庭院中四个汉子,肩头上各顶着一支长长的竹竿。

  每根竹竿上攀一个少年,左手握竿,右手执剑,四名大汉肩头顶竹竿绕场疾走,竹竿上的少年作出种种姿势,或作“倒挂珠帘”,或作“平伸雁翅”,或以足钩竿,或以指定竿,姿势十分美妙。卓一航常在天桥看耍杂技,杂技中虽也有这样节目,但攀附着竹竿演技的人,却还没有这么灵活。四名大汉抱着双手,在场中穿花蝴蝶似的左穿右插,肩顶着的竹竿颤动不休,弯下了一大截,但竹竿上的少年却是嘻笑玩耍,好似稳如泰山。卓一航道声:“好!”

  太子微笑道:“这算不了什么。”

  一击掌,四名大汉左穿右插,上面四个少年也是东一剑西一剑,交互混战,真是极尽龙蛇衍曼的奇观。卓一航细看时,只见四个少年,虽是混乱刺击,并无固定对手,但却颇有法度,不禁鼓掌称妙。这四个少年的轻功造诣,已非寻常可比,不能以等闲耍杂技的人视之了。

  太子又击了击掌,卫士班中蓦地走出一个五十余岁,紫膛面、山羊须的汉子,手上也拿着一根竹竿,走到场心,把竹竿折为两段,在庭中一竖,身子腾起,双足点着那两根竹竿,身形晃了几晃,便定了下来。要知竹竿竖在地上已难,而支持一个人的重量更难。这人非但轻功高妙,力度也用得恰到好处,才能稳住重心。这人站稳之后,叫道:“来吧!”

  那四名汉子,肩头上顶着竹竿,绕着他打转,竹竿上的少年发一声喊,忽然一个个的跃下,持剑向他疾冲,那人身手矫捷极了,站在两段竹竿上纹丝不动,四个少年先后向他冲来,他伸出两手,一接便抛,就像耍杂技的人抛飞刀似的,把左面冲来的少年抛向右边,右面冲来的少年抛向左边,一抛又接,一接又抛,更妙的是,那些冲来的少年给他一抛,又恰恰抛到那四名大汉的竹竿上,就像演出一场空中飞人的大杂技,好看之极!

  太子再次击掌,场中的人倏然停止,四名大汉取下竹竿,竹竿上的少年也各个跃下。那个留着山羊须的汉子,微微一笑,也跳下地来,那两段竹竿,却仍然竖在地上。卓一航眼利,看出那两段竹竿似乎短了一截,方在诧异,那汉子哈哈大笑,把两段竹竿拔起,地上竟然留下了两个小洞,须知竹竿质柔,泥地甚硬,这人竟能运用足尖的内力把这竹竿插入地内。这份功力,确是非同小可!太子把那汉子招来,给卓一航介绍道:“这位是西厂第一高手,现父皇拨给我使用,名叫郑洪台。卓先生武艺高强,两位正好交个朋友。”

  郑洪台伸手相握,卓一航忽觉他陡然用力,五指就如铁箍一般!

  卓一航心想:他是在试我的功力。手板放轻,郑洪台突觉手中握着一堆棉花,卓一航的手掌已似游鱼一般滑了出来。郑洪台道:“好,是正宗的内家功力,阁下不是武当派也是嵩阳派的了。”

  卓一航微微吃惊:只凭这一试招,他竟能知道我武学渊源。当下说道:“武当派的紫阳道长正是家师。”

  郑洪台“啊呀”一声道:“原来是天下第一名手的高徒,难怪这般了得。”

  各道仰慕之意。太子兴尽遣散众人,带卓一航回转书房。

  神宗已老,太子随时可能即位,所以急于招揽人才,眼见这卓一航文武全才,又是世代大官之后,对他十分赏识。于是礼贤下士,请他在太子宫中担任官职。卓一航以孝服未满推辞。太子道:“又不是在朝中为官,在我府中当个客卿,也并不违背孝道。”

  卓一航道:“家父尸骨,还要运回家乡。微臣祖父,年老无人侍奉。昔李密陈情,圣主尚放他归里。微臣未入仕途,岂忍夤缘求进。”

  太子叹道:“先生纯孝可风,自古道忠臣出于孝子之门,我也不勉强了。但望你安葬令尊之后,再到京师,让我得以亲近贤人。令尊的冤情,日内必可昭雪。你且在我宫中暂住几天。”

  太子盛意拳拳,卓一航自然不好推辞。

  过了几天,朝中又是一番气象。神宗格于祖宗遗训与朝廷议论,迫得把郑贵妃贬入冷宫,将二皇子常洵削爵囚禁,郑国舅则被问了圜首之刑,一场大变,顿时平反过来,被牵连的大官也一个个得到昭雪。卓一航的父亲卓继贤惨遭枉死,皇上颁旨给他洗脱了叛逆之名,并追赠了太子少保。卓一航拜谢了太子恩情,心中稍得安慰,抒发了抑郁之情。“梃击案”

  至此告一段落,只是那持梃闯官的郑大混子,却突然不明不白的死在狱中,神宗糊里胡涂,也不追问,太子以大敌已除,不愿牵连过甚,也作罢了。自此魏忠贤一面在宫中弄权,一面和太子结纳,但忌惮太子精明,暗地怀着鬼胎,终于后来又弄出明朝的第二个大怪案──“红丸案”,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卓一航赖太子之力,替父亲昭雪之后,浩然有归志。他向太子告了个假,到报子胡同孟家去探访王照希,不料王照希和孟秋霞都不见了。卓一航怅然回宫,与太子说了,太子也甚为惋惜。叫人把孟灿的功劳,记在簿上,把孟灿女儿女婿的面貌也画了出来,以便日后寻觅酬报。卓一航心里暗想:他死时你毫不关心,现在却惺惺作态,做给谁看。

  过了几日,卓一航将父亲的骨骸移了出来,放入金坛,向太子告辞。太子忽道:“卓先生,有一个人想和你一同回去。”

  卓一航道:“殿下府中有人要到陕西去吗?”

  太子道:“正是。你迁丧令尊,千里迢迢,有人作伴也好。”

  叫卓一航稍候,过了一阵,侍从带上一人,却原来就是那日演技的郑洪台。郑洪台笑道:“我们两人作伴,多厉害的强盗,大约也能应付了。”

  卓一航心念一动,冲口问道:“若然是碰到玉罗剎呢?”

  郑洪台面色倏变,随即掩饰笑道:“咱们与玉罗剎河水不犯井水。卓兄不必害怕。”

  两人离了京师,晓行夜宿,路上大家谈论武功,倒也不觉寂寞。过了二十多天,穿过山西,到了陕西边境。沿途时不时见有人和郑洪台打招呼,这日来到华阴,西岳华山,已在面前。卓一航想起华山落雁峰上,有一所道观,观中的道士贞乾道人是师父的知交,师父曾叫自己回家时去拜访他,因对郑洪台说了。郑洪台道:“那正好了,咱们索性在这里逗留两天,我也要等几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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