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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而身上的创伤,在这时又凑趣似的痛得更为剧烈了,敖楚戈感到他已被撕碎,已被拆散,五脏六腑同四肢五窍,全收缩着,挤迫着不停地痉挛,这付臭皮囊,好像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把面庞贴着泥地,头顶在墙角上,敖楚戈张口啃着稀湿的土浆,双手紧握来抵受这至极的、恍若波潮般袭卷上来的痛苦!

  于是,缓慢的,痛苦就像浪波涌逝,馀溺涟涟,渐渐减轻了些,那种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压力也跟着消除了不少,他的精神略略又恢复了点儿,思维与触觉方面也就变得平静而清晰了。

  深深叹了口气,他不禁为自己抱起屈来——这二千五百两银子可真叫是赚得辛酸,只不过是二干五百两银子而已,却等于是割肉卖血的代价,又顶了这么一口黑锅上身,这犹不说,事到如今,那二千五百两银子连边还没沾上一下,如果要想大大方方伸得出手去,就得再替赵可诗讨回三万两银子的半数来才行;硬索,当然也不怕姓赵的不拿,只是太没光彩,说出去委实不好听,况且,他压根就不是这种缠赖或强横的个性,不好开口的钱财,他一向便提也不提……那二千五百两银子的报酬,设若要到手,他必须要在“十龙门”梁子再加个尾巴——到时还得设法把三万两银子的赎金捞二半回来……谁说武林中的岁月粗豪痛快?谁说江湖上的日子迫迢自在?就凭这区区二千五百两银子吧,他便几乎把一条者命也垫上了!

  摇摇头,敖楚戈又叹了口气,他方待振作精神,挣扎着朝外爬,就在土地庙前的那条黄泥成浆的土路上,一阵隐隐约约的轮轴转动声业已飘了过来。

  是辆车!

  已成惊弓之鸟的敖楚戈,立时又将半拱的背脊伏了下去,细雨霏霏中,他眯起眼从半颓的坍墙后面往来路上窥探!不错,是辆车,是辆单辔的乌蓬木壳马车,正在稀糊糊的黄泥浆路上歪歪斜斜朝这边驰近,车轮滚陷在高低不平的烂泥路面上,使车身颠波得相当厉害,车架的震动声、轮轴的呻吟声,“卟掳卟卤,“咯吱”“咯吱”,便响成了一片。

  那匹拖车的老马大约是老了,也可能奔驰的路途长了点,显得异常吃力,混身毛皮湿辘辘、滑闪闪的也不知是雨水抑是汗水?口鼻间宜喷着白气,打着呼噜,拉着这辆乌蓬车,活脱就像驼着一座山那样的艰辛法!

  敖楚戈看清了这付光景,不觉有些诧然——这是怎么回事?此处荒僻冷寂,又不当大路,这辆乌蓬马车却这般费力地沿着那条烂泥窄道往里来,不是抄捷径,亦非赶店宿,跑来这里却是搞的啥名堂?细雨飘飘散散地往下落,像撒了漫空的牛毛,又像结织了那样宽宽松松的一片无尽无止的丝绸,凉凉沁沁的,湿湿腻腻的,此情此景,没多少诗意,却凭添了一抹冷清凄凉。

  抖去眼脸上的雨珠,敖楚戈忽发奇想——敢情是老天爷在指引这辆马车来接我?或是有什么怀有未卜先知之术的善士算到我有劫难,特来相迎?自己骂了自己一声,敖楚戈连责荒唐;那么,这辆马车忽然在这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突然,他打了个冷颤;该不会是又有什么三山五岳的道上同源恰巧选择了这个鬼都不呆的所在来谈斤两或作买卖吧?若是如此,则未免巧得太叫人操他的亲六舅了!

  吐了一口血糊糊、黑混混的口水,敖楚戈越发小心地注视着那辆马车的动静,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如何,他尽量以不露形迹为原则,露了底,万一碰上了不对路的,在他眼前这种情形之下,只怕就除了喊天,没有别的“门”了!

  于是……

  他发现那驾车驭者,竟是一个大狗熊似的粗横汉子;有雨水迷着眼,他精神又不济,天色再一黯,便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他隐约觉得,驾车的汉子好凶恶!对了,说到天色阴黯,这不只是阴天落雨的原因,此时,敖楚戈方才看出了时辰,竟是近晚了,也就是说,他在那个窄穴里,几乎被活埋了一整个白昼!

  在约略辨认出驾车人的轮廓之后,他却又查觉了一桩奇怪的事——蓬车里,似是有着叫骂惊喊的声音,更同擂击车蓬挡门的杂嚣声相应合——是个女子,更似是个受到什么惊吓与刺激的女人!但是,驾车的大块头却恍似不闻,一边犹发出那种狼嗥般的怪笑声来,这种笑声,在这种辰光,这种环境,又出自这样的一位仁兄嘴里,便不只是表示“得意”“快乐”的单纯内涵,更露骨地透着猖狂、蛮横、凶残、又加上原始兽性的淫邪味道,好像在说——叫你娘的吧,便叫破了喉咙的你真能叫出个什么名堂来?就在这样的马车震颤、女人悸叫、男人怪笑的情况里,车子便夏然停在土地庙前,驾车的粗汉一跃而下,左手握着一根细藤条的长马鞭,再一弯腰,乖乖,右手上居然又多出一柄亮闪闪的匕首来!

  敖楚戈眯着眼,心里在笑:别看只这一辆破车,两个男女,发出来的动静可真不小,足够组上一家戏班子了——那等的五音俱全法。

  同时,他也差不多有了数,大略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劫财、逼奸、仇杀,少不了这三样中的一样,或是三样中的两样!

  狗熊似的大汉走到车傍的小窗边,先是一声大笑,接着又是一声厉吼,横眉竖眼,凶神恶煞地叫骂起来:“姓乔的臭妮子,你甭尖起你那喉咙给我嚷,就任你叫断了气,你还想嚷出那个鬼来现灵?乖乖的给老子闭上嘴,老子痛快完了,自会毫发无损地送你回‘老汾河’,若是不然,一个惹得老子性,先剐了你,再将你剥光了喂狼!”

  车子里,女人的声音显得惊恐又悲愤——是个听上去相当清脆的少女嗓音,在这个光景里,虽然多少走了腔调,但仍不失其优美:“郭大发,郭大发,你……你简直狠心狗肺,涡灭天良,毫无人性……你怎么可以起这无耻念头?又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不怕王法、不怕天理、也不怕遭到报应么!”嘿嘿狞笑,那郭大发狂声道:“小妮子,少给我来这一套,今天我只要你,除了你之外。老子是一概不论,一概不理;你顺着我,万事皆休,否则,嘿嘿,莫怪老于心狠手辣!”

  车中,姓乔的少女尖锐地叫喊:“你这没有良心的下流畜生,我爹对你一向不薄,每次到‘白杨镇’,那遭不是叫你的车,脚力钱多给你不说,逢年过节什么的我爹又几曾忘过加赏你的银子?就是你去年生了病,还是我爹不取分文替你医好的,我爹待你如此之厚,如此之仁,你就用这种手段来作回报?”郭大发似是楞窒了一下,却又随即怒吼:“再给老子休提这些!老子做的是生意,你们坐车当然要付钱,莫非老子是现该白搭的?你爹那老东西要叫老子的车,是他自愿,没人逼着他,老子有病,也是他自己要逞能给老子治,他不收钱是他活该,老子不领情,什么鸟的仁厚?老子通通不理这一套!”

  姓乔的少女激昂地叫:“忘恩负义,没心没肝的畜生,郭大发,你枉披着一身人皮了!”

  郭大发咻咻地吼:“待老子剥下你那一身皮,再看你里头是啥个玩意!”那少女恐怖加上悸动地狂喊:“你敢,郭大发,你敢,我爹不会饶你……”“呸”了一声,郭大发不屑地道:“你爹?那瘸子?他能管个屁用?他如今不在这里,就算他站在眼前,他敢动一动,老子一嘴巴子能扇他三丈远!”姓乔的少女声嘶地尖叫:“郭大发。你这不要脸的卑陋东西,你以为我爹残缺老迈就可以欺侮?便是我爹找不了你,还有王法治你,还有乡里街坊的公义罚你!”

  轻蔑地大笑,郭大发道:“你算了吧,贱丫头,今天的事,我不信你与你爹胆敢张扬出去,嘿嘿,一个未出阁的大闺女遭了这样的‘新鲜’,若是一旦传遍乡里,你还能混、还能活么?再说,即使你们父女不要脸面豁开了,老子大不了是一走了之,光棍一个,哪里不能闯天下,找生活,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还是我?不用想,你也该明白!”

  车中的少女悲愤逾恒地哭喊着:“只要你敢动我一下,郭大发,我拼了一死也会揭露你的罪行,叫你受到报应,受到该得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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