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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金庸:正统派人士反对梁山泊之聚义造反。有个俞万春写了一部《荡寇志》,叙述朝廷的忠臣勇将把梁山泊灭了,梁山众英雄或杀或擒,无一脱离,也不是写他们受招安投降,而是反抗到底,被官兵扑灭。表示反抗统治者没有好下场。中国社会上有一句流传的话:“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水浒传》描写好勇斗狠之人反抗政府,反抗权威,受到欺压就拔刀而起,杀人造反。可见人们认为《水浒》有“诲盗”(鼓励年青人犯法造反)的作用。

  池田:想起“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的放纵,也有可以理解的一面。如果《水浒传》的各人生逢“文革”的话,黑旋风李逵等人也会冲在前头吧。您曾在政论中指出“文化大革命”的本质是“权力斗争”。在某种意味上,青年们的单纯及热情被“大人们”利用于狡猾的权力斗争。“大人们”的老奸巨滑决非仅只存在于小说世界之中的啊!

  金庸:《三国演义》中计谋特别多,人人都工于心计,主角诸葛亮与刘备、曹操尤其特出。老年人本来就善于老谋深算,多读《三国》,恐怕不免更加诡计多端,善于陷害旁人。这是中国社会中居统治地位之人防止别人反抗的说法,其实《水浒》激励年轻人敢于斗争,《三国》对忠奸是非之辨十分清楚。

  池田:我有一个直觉的印象,总觉得《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都是宣扬“王道”的,否定所谓“霸道”,也反对“奇道”。因为构成人的社会,是需要一种秩序的,换言之也就是像“黄金定律”一样的秩序感觉。中国主要是以儒家为中心而传承。上述两本小说与此一传统在根柢上是相通的。在吉川英治的《新水浒传》中,众豪杰齐集于聚义厅时,宋江曾吟诗表示倘受天子招安,愿以自家性命尽忠事国。而李逵等听了则大怒,骂道:“呸!没趣!”宋江则好言相劝:不管怎样,宋朝开拓了由古到今连绵数千年的这一国家的文明,力量委实甚大。然而倘若此大统到此而绝,则天下大乱,四民悲苦,毕竟也不如今日矣!战乱和天下大乱必然导致老百姓生灵涂炭,要有达成和平的秩序方能追求文明的生活,如此意识而必须付诸行动。与世之邪恶对决——并不意味着要成为捣乱的无政府主义一样的“乱臣贼子”。宋江的这一段话,令人感到其中有一种中国独特的秩序感觉,巧妙地象征着宇宙一样的感觉。一般而言,西洋思想强调革命、变化,有强烈的无秩序倾向;相反,以儒家为中心的中国的思想,却有着较强的顺从宇宙秩序的倾向。我刚才曾谈及要考虑到正面与负面,则可以说是必须将维持稳定秩序作为优点来继承。我想这里所积蓄的中国文明是重要的人类遗产。

  金庸:七十一回本最后“天下太平”四个大字作结,相信就是这意思。《水浒》强调“替天行道”,这个“道”,当是代表正义、人道、和谐、合理与稳定秩序。《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都是很有价值的好书,值得大家好好一读。

  池田:《水浒传》流传数百年而历久不衰,其旺盛的生命力在哪些方面表现得最有代表性?这样受民众欢迎一定有它的原因,您认为《水浒传》的魅力之源是什么呢?

  金庸:我相信,它主要的魅力在于对不公正的欺压奋起反抗,因而令人心大快。我的朋友孙述宇教授对《水浒》研究很深。他持一种新的见解,认为《水浒》是北宋年间长江以北金人侵略者占领地区中强人们的“教科书”。各地山寨中的强盗土匪从《水浒》中学习为人做事之道,对同伴要讲义气,可以杀人抢劫,放火报仇,甚至可以吃人肉,但不可贪财好色,侵犯女性。他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我仍不大信服。我同意《水浒》起源于金人占领区中的民间传说,由于抵抗侵略者以及腐败官吏、土豪劣绅的欺压,平民武装起来,暴力反抗之馀,不免打家劫舍,占山为王。

  池田:这就是中国的谚语所说的“官逼民反”,“逼上梁山”,原来起源于此。许多人也是走投无路才上山为“匪”吧!

  金庸:这部书对落草为寇的强人有很大的同情心,对于他们的所作所为作了同情与认可的描写,叙述他们受到不公平的压迫,不得已而被“逼上梁山”。然而书中滥杀无辜、挖人心肝等等场面,以现代的观点来看,未免过于残暴。强盗匪徒从中学到讲义气、慷慨互助等美德那是可能的,但我不相信《水浒》的作者撰写此书目的是作为强人的“教本”。作者汇集民间的传说与愿望,写成《水浒》,相信是反映了金人占领区中广大人民的心意。

  池田:对于那些受官府欺压的平民百姓,只要“土匪”不伤害他们,而能劫富济贫,他们就会对这些落草为寇的人抱着同情心。但滥杀无辜就是非人道的。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所心仪的该是真能除暴安良的豪杰,也就是那些能锄强扶弱的英雄。

  金庸:我有两位表弟马幼垣教授、马泰来教授,他们是研究中国小说有名的亲兄弟学者。哥哥以前任教于美国夏威夷大学,弟弟任教于美国芝加哥大学,两人对《水浒》都有精到见解。当年由于潜心学问,都未结婚。我曾写信给他们劝告:《水浒传》中的女人的确大都不堪为妻。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固无论矣,刘高之妻、卢俊义之妻亦十分不堪。殴打雷横之母的白秀英更令人火冒三千丈。还有陷害史进的风尘女子李瑞兰、纠缠安道全的妓女李巧奴,个个品格低劣。女英雄中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自然不敢领教。即令一丈青扈三娘美貌非凡,身格必佳,但闺房中万一龃龉,此女人力大无穷,吾辈书生即使抱头鼠窜亦不可得,给她提起放下,难道磕头求饶乎?然两位表弟不可由此气馁。两位精研《水浒》,却可能忽略了《水浒》中有两位第一流的贤淑美人,施耐庵未加明写。我考一考两位《水浒》专家,可知此二女是谁?

  池田:妙哉!妙哉!您这一段话风趣幽默,令人忍俊不禁。您对《水浒》中的人物如数家珍,请问《水浒传》中这两位美女是谁?

  金庸:第一位,林冲娘子是也。高俅之子高衙内在京城内寻花问柳,不知见过多少美貌娇娘,欣赏美人之眼光见识,必属极高无疑。但一见林冲娘子,竟然魂飞天外,千方百计非得之而后可。被矮脚虎王英看中的女子未必当真美貌,高衙内眼中的美女必貌如天仙了。施耐庵不善描写美人,用此曲笔,间接衬出林冲娘子之美,相信汴梁城中第一名妓李师师也未必及得上。而且林冲娘子忠贞节烈,德容兼全。

  池田:这个故事与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林冲是英雄好汉,想必为奇伟男子,不像钟楼驼侠那样丑陋不堪。“逼上梁山”说的就是林冲的故事,也算是一个代表性人物。这个也许是虚构的人物却通过《水浒传》成为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文学作品的力量真是不可低估啊!

  金庸:第二位相貌虽未必天香国色,其人之温柔贤淑,当为有宋一代之冠。此人为谁?花荣之妹,秦明之妻花小妹是也。秦明浑号“霹雳火”,有万夫不当之勇,个性急躁,火爆异常,挥起狼牙棒,动不动就乱打乱杀。他娶了花小妹之后,闺房和睦,不闻有任何去何从豁勃争吵。试想与“霹雳火”朝夕相处至少十数年之久,始终安然寂然,此女之品性修养如何高人一等,可想而知。花荣温雅俊俏,其妹容貌亦必不俗。得妻如花之妹之后,红袖添香夜读书,洵大乐矣。大学中偶得长假,偕贤妻参观奥林匹克运动会,为大舅花荣获得射箭金牌鼓掌,岂不美哉!后来马幼垣教授娶妻生女,颇享天伦之乐,虽非因我劝导之功,但谈到《水浒》不妨引此趣事。这些是题外之言,表示我们作小说者,在读小说时,往往会去推想作者未写出来的情况情节。

  池田:哈哈!我想您这是十足的中国文人的风雅之举,也说明您很注意个人、家庭的感情生活。《水浒传》中其实很强调义气的,日语中的“义理人情”也是“水浒之风”吧!

  金庸:前不久,北京师范大学的一批学生连同香港大学的一些学生来见我,他们言谈间显得知识丰富,见解开明。我为京港两地大学生的高水准、高质素感到欣慰。一一请问他们的姓名,他们录下自己的姓名和系科班级。

  池田:青年是社会的希望,与他们经常在一起,心会变得年轻。我发觉大作家们总是很愿意与青年做朋友,正像前面我们谈到的巴金先生,他每当看到青少年们,总会流露出一种喜悦的眼神。

  金庸:有一位美少女同学姓栾,她草书的姓名我看不清楚,便问:“你贵姓?”她说:“小姓栾,这个姓怪一点,好像变字那样的。”我会意了,说道:“是了,古时候并不怪,栾书的栾,栾布的栾,栾廷玉!”她一时想不想栾廷玉是谁,神色有点茫然,我说:“《水浒传》中的人物。”旁边一位男同学接上说:“啊,三打祝家庄,祝家庄的教头。”那个女同学想起了,有点不屑,撇撇嘴说:“是小人物,品格不好!”这句话说对了。栾廷玉的确品格不好,武艺也不强,不及曾头市的教头史文恭。鲁迅先生写杂文曾用个笔名叫“栾廷石”,当含有瞧不起栾廷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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