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金庸 > 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 | 上页 下页 |
四五 |
|
池田:弗洛罗这个人物与《悲惨世界》的密里耶尔主教正是相反的神职人员,在雨果的作品中,这样的恶人和好人作为神职人员登场是不乏其人的。在欧洲的精神史中,无论是好的意义还是坏的意义,都可证明,基督教已在其中植下深厚之根。也有像密里耶尔主教这样好的人物形象,可是说到以哪一种写得更传神而论,则雨果描写坏人的文笔更是入木三分,写得更为真实。(笑)歌德曾说:“教会,那是令一切接触过它的人都变得软弱。”这句话有一种认识——那就是一般来讲,不良的神职人员常做坏事。这种情况在日本也出现过,且已成为一种历史的经验规则一般为世所共知。以前的江户曾有“出家,武士,狗畜生”之说,这是从庶民的讨厌和尚而编成俗语语的话。 金庸:不止日本吧,在中国社会中也有类似的故事。(笑)在《巴黎圣母院》中,驼侠奋身抢救,先将奸主教从高墙推下摔死,然后抱了少女之尸体逃脱,不知所终。若干年后,后人从乱葬岗中发现两具骸骨,认出是驼侠之骸骨拥抱吉卜赛女郎之骸骨,两具白已渐化尘土。 池田:这就是后谓的“爱的献身”吗?雨果对这种“无偿的献身之爱”予以无比美妙的文笔来描绘。尚凡让也好,奎西莫杜也好,都近于无学的文盲,但是背负着承受不了的遭遇,却以必死的决心去生存。所谓“纯粹的爱”,以前被矫饰为知性和教养成的从属,其这,纯爱不也是深深扎根于纯洁无瑕的心灵中吗?奎西莫杜的爱与死,正是向世人表现出这种思想。在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雨果的“识人之见”是那样独具眼光。 金庸:我对此深有同感。这部小说描写在一个丑陋的驱体之中,包藏着极美丽高尚的灵魂。而道貌岸然的副主教和英俊潇洒的青年军官司,内心精神却丑恶之极。雨果同时指斥暴民群众的无知、迷信和盲动残酷。 池田:对。雨果决非对这种暴力“革命”无任欢迎和感到喜悦。在《悲惨世界》中也有这层意思。他说:“群众易于人云亦云,时常一窝蜂随大流乌合之众轻易就为人操纵。”他对于所谓“民众”并非抱有一种负而后看法,而是正视民众那种“愚而贤”或“贤而愚”的实际情形,且看透此一实象。也不止于雨果,在以法国大革命为题材的优秀小说中,都或多或少不忘描写:那种所谓近代革命,一半被宿命所控制的黑暗面,也就是独裁、暴力的恐怖行为,去持这些罪行是源于民众(愚民)的怨恨,狂热的侧面等等。无论是狄更斯的《双城记》也好,阿拉德尔·法朗士的《诸神的饥渴》也好,都有这样的描写。 金庸:适如您刚才所指出,《悲惨世界》中的主教却是一位圣人。尚凡让偷了主教的银器,警察逮到他而送到主教家中,主教不但为他隐瞒,更赠他一枚银烛台。尚凡让得到感化而终身行善。这部大书充溢着人道主义的精神。 池田:这就是“德行的胜利”。但是,这部作品中有两种“德行的胜利”,也就是两种“德行”的重写。一是密里耶尔对尚凡让的胜利,而另一种则是尚凡让对豪不假借的、无情的追捕者贾弗特的胜利。附带一说,雨果擅于运用形象的才能。对不知道慈爱之心的广阔,不知善之光的人物,雨果以“枭”(处于黑暗的动物)的形象来表达。雨果是这样来表现这种形象的:一是为突出密里耶尔主教所感化而决定洗心革面的尚凡让,二是因为被自己追捕的尚凡让救了一命,从而在自己的职责和人道的狭缝中苦苦挣扎的贾弗特,同样都以“枭”(处于黑暗中的人)这种形象,深刻地折射出雨果的“人性观”。雨果这样说过:人是有真正的区别的,有辉煌的人和黑暗的人。黑暗的人渐渐地减少,闪光的人就会增多,那就是(我们的)目的。这就是人们为什么呼喊“教育!”“学问!”的理由之所在。开卷学飞凡是等于燃亮了指路的灯塔,将在读书中所得到的一切集合在一起,就会放射出光芒。这就是雨果的人性观。将“黑暗的人”评为“处于黑暗中的动物”。 金庸:正是如此。佛陀认为做了坏事的人不是坏人、恶人,而是不明白真义的“无知凡夫”,由于“处理黑暗”,而不是“生性黑暗”。尚凡让生而贫究,年轻时,他姊姊一家饿得奄奄待毙,徒刑三年,狱中惨受虐待,苦楚不堪。他越狱逃走,被捕后加刑,一共关了十九年才得释放,但仍须定期回狱报到。他出狱后身份证上给打了记号,无人肯予收留,也无法找到工作。经过了不少艰难困苦,尚凡让化身为一名教士,勤俭刻苦,善于经营,终于开了一家玻璃工厂。他善待工人,在地方上乐善好施,广为众人爱戴,被选为市长。 池田:他改名为“马特列鲁”,书中说:“马特列鲁先生对男子要求善意,对女子要求纯洁,对所有人都要求正直。”实在是简明易懂。尚凡让发有座右铭的话,那就是“正直”二字。的确,“正直”是人最重要的品质吧!人的道德品类有各种各样,我总结至今为止的人生经验,能成为人格最耀眼的光源的就是“正直’这个道德层面。 金庸:我们再来讨论一下您刚才提到的那个警长贾弗特。他以前曾为狱吏,一直怀疑马特列列鲁就是尚凡让,苦无证据。一日,有马车翻倒,压住一名工人,势甚危殆,尚凡让以惊人膂力,掀开马车而救了工人性命。警长由其神力而肯定此人即为越狱之尚凡让,向上司举报。 池田:贾弗特真是令人讨厌。(笑)这家伙有一种毒蛇一样的深深的执著和散发着阴湿味道。要将这种本质改为正义有相当困难。无论怎么读,总觉得这是个令人讨厌、是一种邪恶的代名词一样的人物。这个人物清楚地象征着——总而言之是恶之代表,是那种根深蒂固、令人讨厌、顽冥不化的家伙。我们的初代会长牧口先生曾呼喊过:“不与‘恶’战斗的‘善’,就是同‘恶’相等。”与邪恶斗争,必须将上述的伪“善”与恶相同的概念紧紧联系在一起,如果不这样做,则就会输给邪恶。 金庸:嗯,善与恶一定势不两立。尚凡让的工厂有一女工,育有一女,寄养千人,收养者不断勒索,女工无力应付,只得兼职为妓,挣钱养女,工厂主管将其开革。尚凡让知翻后,送女工入医院医治,并领回其女与母团聚。警长向尚凡让认错,声称误认,因别地已捕到囚犯尚凡让其人,已送入狱监禁。 池田:这对于“绝对不瞒骗良习”的尚凡让来说可谓是最伤心的事情,真是在美丽的地方挖出了一个伤口。可见雨果在情节戏剧化方面善于驾驭。 金庸:“正直之人”尚凡让知道有人代罪,心中不安,挺身至法院认罪,自身入狱,使被冤枉之人获释。不久,尚凡让又再越狱,其时曾为妓女之女工已染病身亡,尚凡让携孤女柯莱特至巴黎抚养。柯莱特长大后,与领居青年马里斯相恋。不久巴黎群众起义,马里斯参与群众运动,与政府军相搞,发生巷战。警长贾弗特为群众逮捕,欲处以死刑,尚凡让在巷战中见到,释贾弗特逃生,其后又救马里斯之命,从地下水道中逃出。贾弗特认出尚凡让,以职责所在,仍欲捕其归案,终于良心发现,跃入塞纳河自尽。 池田:在谈及贾弗特自杀的那部分,雨果是这样写的:“至今为止,在他心中唯一的尽度就是确信法律。”一个感情的启示。以前所秉持的正直已无法满足。一连串的意外事情的出现,把他压垮了。新的世界出现在他的灵魂之前。在要回报善行、献身、慈悲、宽容等的困扰为,而今却不能对人制裁和处罚。执法的眼里有了泪花。他才明白人类的正义和神的正义,两者有不同的地方。化在阴暗中看见了未知的道德的可怕的旭日,他心寒胆怯吓了一大跳。他如被逼要带着鹰一样眼光的枭……尚凡让所取得的德行之胜利,达到了高潮。 金庸:马里斯后来与柯莱特结婚,得悉尚凡让为逃犯,即与之疏远绝交,最后得知尚凡让为救命恩人,赶去认错时,尚凡让命已垂危。 池田:此书与《巴黎圣母院》一样,都有“无偿之爱”的高雅品德,有一种令人不流泪就读不下去的场面。 金庸:这部小说篇幅甚长,描写社会中之种种苦况确实惊心动魄,书中个人善良而社会制度却残酷资本主义制度为了保护私人财产,以各种残酷手段对待下层出不穷阶级人民,且不容其有改过机会。警长铁面无私,以严格执法为天经地义,全然蔑视人情及人性。 池田:雨果的一生是与专制压抑斗争不辍的一生。1981年6月,为了会见法国上议院的波耶尔议长,我曾有机会访问了上议院的议会会场,看到雨果当国会议员员时所坐过的椅子。自青年时代我就爱读不已的雨果,就在这里发表他的正义的雄辩之论,挽弓而发出受民人世间所欢迎的“言论这箭”。暗想他的伟大生涯,我不禁生出许多新的感慨。(中略) 金庸:雨果的长篇《海上辛苦的人》的故事令人同样感动。青年基亚为了深爱少女苔幽雪特所爱的男子考德莱,让他二人结婚,基亚则悠然坐于海中巨岩之上,任由小组长潮将他吞没。 池田:遗憾的是,在日本没有像《悲惨世界》那样知名的作品。 金庸:中国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的高潮是在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与三十年代,所译的作品大都是主题严肃的大作,例如托尔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罗曼·罗兰等等,雨果这一类浪漫无边际派的满州里绵剧恻的爱情故事,不受到充满了革翕思想、爱国精神的进频道翻译家垂青,如果有人花时间精力去译这种爱情故事,多半会受到批评家的抨击。 池田:是吗?但是,这显然是一种曲解。我想,对于“进步”、“革命”,诜我人会认同应如雨果那样的看法。总之,不是意识形态的原则,而是人的原则,雨果在《悲惨世界》中的一节中有这样的一段话:市民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呢?不论是胜利还是失败,我们所干的就是革命。正如火灾映红了街道的每一角落,革命也照亮了全人类。那是一场什么样的革命呢?就是刚才所说的那样真实的革命。以政治观点来看的话,只有唯一的原则,那就是,对于人与人权。如果主张不实现充满“人性之光”的“世界”,就不配用“革命”的名义吧!苏联解体之时,曾有人谓之“俄罗斯人拉拢了法国大革命的帷幕”。以左翼的意识形态来看,有人认为俄罗斯革命是法国大革命的延续。可是伴随着俄罗斯革命的挫折,却意味着法国大革命所提起的课题的终结。但是,这种意识形态的尺度愈是退步的话,人的尺度就越来越光辉。二十世纪被唤做“战争的世纪”,持续不断的悲惨与杀戮,不正是因为失去了照亮全人类的“人性之光”吗?在这个意义上,我相信雨果是值得一读再读、长读不衰的作家。 金庸:先生上面所提到的雨果的另一部名著《九三年》,描写法国大革命中1793年的恐怖时代。这一年,吉隆特党崩溃,无数人被送上断头台。书中写了丹东、马拉、罗伯斯比尔三巨头,小说的主角是一个保皇党领袖老贵族,此人思想落后,但行为正直高贵,一再出手相救革命领袖,最后为了相救三个贫苦不孩而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革命军司令为他高贵的行为所感动,放他逃走,甘愿自己被判死刑而上断头台。雨果是从“人道的观点”和人性之伟大来评价人,并不在大革命中持阶级观点。如果以共产党人的阶级立场来看,这部书的主题恐怕是有点反动的。本书的中文译者是董时光,1948年出版。不过法国大革命是反对封建贵族和教会的资产阶级革命,其主要品号为“自由、平等、博爱”。“博爱”这个品号中,就包含有不分阶级、阵线的人道主义意味,与后世无产阶级革命是不同的。雨果,应当说是一位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大作家。池田先生,我们二人这样喜欢雨果,大概我们心中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思想很重吧!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