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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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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确实给我出了一个难题。(笑)如果我一开始写小说就算是文学创作,那么当时写作的目的只是为做一件工作。那时我在报社当副刊编辑,副刊中缺少一篇武侠小说,我接受同事后鼓励和委托,就开始写《书剑恩仇录》。后来得到读者的盛大欢迎,就继续写下去,我以小说作为赚钱与谋生的工具,谈不上有什么崇高的社会目标,既未想到要教育青年,也没有怀抱兴帮报国之志,说来惭愧,一直没有鲁迅先生、巴金先生那样伟大的动机。不过我写得兴高采烈,颇有发挥想像、驱策群侠于笔底之乐。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相信在多数节术工作者都是如此,音乐家弹琴作曲,画家彩笔绘图,导演、编剧拍电影,大都出于商业意图。 池田:果然心直口快。(笑)像陀斯妥耶夫斯基那样,在债台高筑、索债者堵门之窘况下,倒是被逼着写出不少杰作来啊(笑)与这个现实的“动机”有别的是,歌德非常旨调另一点。他曾指出,优秀的作家内心必有一种“精灵般”之物,在这种“灵感”的驱动下,作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其本色。我想,那么不会因“动机”的如何而还原及矮化。愈时优秀的作品就愈是这样。优秀的作家,只要一拿起笔,就能写出很好的作品来;比自己想写的更好,比自己追求的更高。所谓“鬼斧神工”、“如有神助”、“意境”在字里行间呈现,风格发挥得淋淳尽致。以作品谋生,不乏先例,作家如歌德、拜伦,艺术家如达·芬奇、米开兰基匀、莫扎特、贝多芬等都是如此。但并不会因此影响其作品价值。黄金无论放在哪里,也仍然是黄金。从另一个角度看,伟大的艺术品卖得好的价钱,说明艺术有价,也是一种进步。 金庸:很不敢当。说到在作品中自然流露作者本人的思想品质,应该是常有的。我在评论性的文章中,理想、公道、正义、道德等等观点是经常强调的,但这些观点并没有故意在文学创作中发挥。不过武侠小说一定讲正义、公正,一定要是非分明,要好人经常击败坏人;书中的正面人物一定不可说谎,不可忘恩负义,不可对不起朋友,必定要有情有义,不可凶暴残酷奸诈毒辣,故事在不知不觉之中极强烈的肯定了中国人的传统美德。那是以具体的人物与事件、行动来表现的,并不是用言论来说教讲道理。 池田:这是身教言教,以作品中人物的举止把“道理”“表现”出来。譬如您的作品《碧血剑》中,主人公被他的师傅训诫道:“所谓是非,有时需要仔细判断,人世间到处是欺瞒,耍心计,善人其实是恶人,恶人其实是善人,那也是常见……”在这段话中,您通过武侠小说来寄托思想和理想,巧妙地以一段对白来表现出来的。令人想像是您亲口这样说出来,更好像原到您人格的声音。 金庸:我个人以为,文学的主要目的,是抒发作者的感情,因而引起读者(或听众、或观众)的共鸣,即是以强烈而深刻的感情感动读者。文学(包括诗、小说、戏剧)的主要内容是感情。这是中国传统的观点。然而表达思想内容也是文学的一个重要目的。中国最古的文学结集是《诗经》,它的序言开宗明义就是“诗言志”(这三字最早出于《尚书·舜典》,相传是虞舜所说,但未必可靠)。 池田:有一句话可以说是指出了传统的中国文学观。“文学作品中在蕴含的思想,都会在其序文或跋中所提示出来。”——恩师户田先生曾发起为青年们而设的“水浒会”,我的读书方法就是在那里得到启悟。 金庸:这个“志”字既包括感情和情绪,也包括心胸怀抱、思想意志,有情感部分,也有理智部分。东汉大儒郑康成(《三国演义》中曾讲到他,据说他家中连婢女也随口引用《诗经》中的诗句)的解释是:古时君主与臣子关系亲密,臣子有什么意见,对君主直说就是了,但后来君主架子渐大,威权渐重。 池田:群主的权威与权力与时代一样变得太大,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特征。有一种说法,指汉唐时代,群臣彼此坐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对话;宋代则臣下不能坐着回君主的话,必须站着;到了明、清时代,则臣下连站着答话都不行,必须跪在君主面前回话。 金庸:臣子不敢直言,只好引用《诗经》来婉转进言,称为“讽谏”。春秋时各国外交官及国君大臣们互相酬酢,必定引用《诗经》,作为外交谈判的开场白。近年来中英代表谈判香港问题,中方代表最初的发言往往是引一句中国古诗,似有古风。尤其是首席代表诗人周南。最近中国副总理兼外长钱其琛在演说中谈论香港前途,认为香港之回归中国已是势所必然,而且局面发展迅速,不可能逆流倒退,他引用李白的两句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劝告反对香港回归祖国的人不必枉费心力,徒然做逆势之事。 池田:您这一段话使我感到中国文化传统之厚实,而且带着高雅的格调。“借古讽今”是很妙的。贵国文人自古以来,无论是在文学还是政治评论等中,常有引用古典之例。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的见解过于主观武断,以至“唯我独尊”。换言之,不管认为自己的主张如何正确,在说出口的那一刻也会来一番转折,以避免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引用古典就是抑制这种傲慢的妙法。 金庸:很有趣的锐见。 池田:不是以自己的观点作为唯一的基准,而是建基在比自己的基准更高的基准之上。以此隐藏、限制“唯我独尊”的心态、“放纵”魔性——这与佛法的观点是相通的。释尊在最后的说法中有一节谓:自己要成为大河中的土洲,要依靠自我,不要依靠他人,要以法为洲,要依法,不要依他人,这就是我的最高教义。换言之,为了律己,不但要对外部变动不居的情况视若无睹,对自己内部那种傲慢之心也要克制,使之归依普遍之“法”,以免跌进“唯我独尊”的陷阱。佛法中也有“文证”一说,重视依“文”的证据。重视古典、先贤先哲的语言,这是中国文化共有的特点。发言者引用至理名言,平衡语言机锋,令人不至有主观独断的感觉。 金庸:中国近代文学的主题是爱国。巴金先生在一篇题为《绝不会忘记》的短文中说:“爱国主义始终丢不掉,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一直受到各种的歧视和欺凌,我感到不平,我的命运始终跟我祖国分不开。”在我出生以前,中国就已长期受到帝国主义国家的压迫,我自己个人虽没有直接受到外国人的歧视和欺凌,但国家之遭受欺压侮辱,从小就深深印入脑海。抗日战争开始不久,我家就给日本侵略军烧成白地,我母亲和我最亲爱的弟弟,就是间接给日军害死的。 池田:我从心底里献上深沉的哀悼之意。 金庸:在我的少年时代,国家民族面临生死的严峻关头,全国一心为民族之存亡而挣扎奋斗,整个文学界活动集中于抗敌卫国,那是很自然的事,抗战后国民党与共产党激烈斗争而演变为内战,文艺界几乎是一面倒的拥护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展开了一连串的运动: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反右派、三面红旗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一直到“文革”结束,政治运动连续不断,文艺的全面活动不可避免的全部围绕政治运动而转动。 池田:“政治优先于文化”——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侧面。这个传统,在新中国成立后还继续存在。 金庸:“文学的根本目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以前在中国几乎是不能提的,因为这不是问题,文学当然是为革命服务,为人民服务,为当前的政治运动服务。任何人对此稍有怀疑,“反革命”的大帽子就抛到头上来了。 池田:巴金先生的挚友老舍也在斗争中殉难了。巴金先生曾写下这样的追忆文章:我仿佛看见满头血污包着一块白绸子的老人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他有多少思想在翻腾,有多少话要倾吐,他不能就这样撒手而去,他还有多少美好的东西要留下来啊!但是过了一天他就躺在太平湖的西岸,身上盖了一床破席。没有能把自己心灵中的宝贝完全贡献了出来,老舍同志带着多大的遗憾闭上眼睛,这是我们想像得到的。通过他的口叫出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声请大家侧耳倾听吧:“我爱咱们的祖国啊!可是谁爱我呢?”在“文革”中,巴金先生失去了老舍这样的许多友人,就连他最爱的妻子的生命也被夺走了。那种悲伤和悔恨岂能淡忘。 金庸:当全国一致抗敌救亡之时,任何人都应当为这目标而尽力,即使牺牲生命,也是理所当然。但在和平时期,文学是不是还应当只为政治服务呢?文学的写作是不是还应当必须完全旨在表达一个对国家民族有利、对人类社会有益的主题? 池田:我也颇有同感,巴金先生也这样说过:文学是不可能脱离政治的,但是政治绝对不能够代替文学,因为文学能够触及人的灵魂。能触及“人的灵魂”、“人类的普遍命题”,就是文学。巴金先生所景仰的前辈鲁迅的文学观,也基于这一点。而不是“为艺术的文学”、“为文学的文学”。况且,也没有什么“为政治的文学”,说到底,只有“为人生的文学”、“为人的文学”。鲁迅活跃的时代,主张政治优于文学的无产阶级文学论成为中心,亦即所谓的“革命的文学”成了文坛的主流。但是,鲁迅却呼吁:需要的是“革命者”而非“革命文学”。时代期待着“革命者”,也就是期待着有几百上千“革命文学”的作品;倒过来如果没有这种大量高质水平的文学作品,也不能培养出更多的“革命者”。离开“创造人”、“构筑灵魂”的根本之处,无论怎么对“革命文学”赞叹备至,其目的意识无论怎样突出显明,也不能摆脱“宣传”的范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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