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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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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一个人要报仇,把仇人千刀万剐,只是取快于一时,但如千方百计的图谋报复而终于大仇得报之时,能合情合理地宽恕了仇人,那更加令人感动。 池田:我也赞同这个观点,确是高见。“复仇鬼”邓蒂斯,终于渐渐向“宽恕”的方向变化。例如他以“妻子之死”的方式来向仇敌威尔福尔复仇,他这样喃喃自语:“希望我所做的不是太过分吧!”然后复仇剧的下场是以他放过丹格拉斯一命为结局。 金庸:对,宽恕了最可恶的人。 池田:恩师以自己为题材的《人间革命》(妙悟空著)的主人公名之为“岩九十翁”。在战时的镇压中,他的恩师牧口先生病死于狱中,身为弟子的户田却知着出了狱。即使是生于明治时代,性格刚毅、豪放磊落的人,只要说到牧口先生死于狱中,他眼中就泛着泪凶而激昂起来,一种河名状的愤怒,怎样也抑制不住。“谁杀了牧口先生呢?怎能不为先生讨还这血债?”——他把那种激怒的、心灵的怒火,名之为“岩窟王”吧!佛法中没有“复仇”的字眼,但是,那不是意味着决定放弃与邪恶斗,也非指要以暴力打倒某种特定的社会和个人。而是要同隐藏在人和社会的深处,更本源的“无形魔性”进行决斗。这就是户田先生的复仇、仇讨的根本之意,要打破那“无形魔性”是很困难的,所以才怒火燃烧,非以全身心去战斗不可。 金庸:邓蒂斯的战斗,超过“以眼不还眼,以牙还牙”的简单复仇,那种拯救的行为,令邓蒂斯的人生观的深处显出了大度。 池田: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的扉页中引用了其督教《圣经》中的一名话:“复仇在我,我必报应。所谓“复仇”在人而言,有不应逾越的一线。谁也没有权利践踏其他人的人生一切,夺取人家的生命的权利。最终而言,不要隐于人审判人的傲慢之中,让最后的审判托付给超越人为的某种因素。相信托尔斯泰也看到了这一点。户田先生也说过这样的话:“以人代表神来进行惩罚的想法是错误的,必须以‘法罚’,当法律有力量之时,则人罚人就没有必要了。” 金庸:中国在西汉之前,报仇的行为在社会上是得到认可的。杀父之仇如果不报,会被公认为不孝,因而是无耻。日本在镰仓、室町时代,发展出“仇讨”和“助太刀”的风气,对复仇行为也相当肯定。 池田:对,尤其是江户时代,“仇讨”还被制度化,群臣之间也如此。例如“忠臣藏”等,一来被写成书,编成短剧、电影,这类作品,不计其数,反反复复地传播,深受庶民的欢迎。“仇讨”之事,正好说出是多么深植于人的情念之中。歌德曾阐述过:“社会如果放弃判决死刑的权利,自卫马上就会出现,叩响了血的复仇之门。”我认为,要将这种情念向高度境界升华,正如托尔斯泰所暗示一样,宗教的契机是不能欠缺的。 金庸:邓蒂斯的复仇,一部分是痛快淋漓,在另一场景中,他本可杀了仇人的爱子,令仇人终生伤心,但终于答允了旧情人曼珊黛(仇人之妻、青年之母)的恳求,饶了这青年。这并非只是恕了对方而已,而是准备赔上自己的生命。 池田:这是邓蒂斯同曼珊黛之子阿尔贝尔决斗的场景。在决斗的前夜,邓蒂斯已经应允曼珊黛的恳求,决意在决斗时让阿尔贝尔杀死自己(在决斗中住手不杀,对方可随时乘机杀了自己)。但是,当阿尔贝尔听到母亲讲述了一切的经过之后,却在决斗场上邓蒂斯道歉,提出中断这场决斗。 金庸:作者以这种突出的杀人事件,表达主角重情义、轻性命的高尚情操,令人留下永不能忘的深刻印象。 池田:的确是令人感动的一幕。曼珊黛押上自己的性命站在邓蒂斯面前,邓蒂斯也为曼珊黛强烈的一念所包围,最后终于让步。一言以蔽之,这是母亲的伟大——“爱的象征”,是母性的胜利。这种母性的伟大,不仅折服了邓蒂斯,也折服了阿尔贝尔,他在决斗的途中表示要中止这场决斗,这在当时是一种非常可耻的事。 金庸:我的《雪山飞狐》的结尾是不确定的,许多读者念念不忘,常来问我:“胡斐对苗人凤这一刀是不是砍下去?”砍还是不砍,决定于胡斐的性格有多高尚,以及他对恋人苗若兰的爱情有多深厚,是轻于还是重于对自己生命的爱惜?这是每位读者自己可以评估的。我故意不写确定的结果,主读者们多有一番悬疑,多有一番想像而自行判断的乐趣。 池田:说得好,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金庸:不敢当!邓蒂斯对另一仇人之女华朗蒂纳的救助和成全她的婚姻,也足见他伟大的心胸。邓蒂斯处理恩仇之际,令人感怀处不在其如何报恩报仇,而在其如何不报仇,在其如何以德报怨。邓蒂斯最后舍弃富可敌国的仇万家财,偕同美丽而温柔的少女艾黛飘然远隐,令读者感到甜密的安慰,也当是这部杰作成功的原因之一。 池田:大仲马在这部大著作的最后写下这样的话:“等一等,却要怀着希望!”“等待”,然后是“希望”,这一句话不是单纯的一句警世之言。话语虽简单,却应当想到,实际上,为了跨越现代文明的课题,其中蕴藏着一个答案。 金庸:请道出其原因,我愿洗耳恭听。 池田:现代文明的一个大的特征是,不肯等待必须经过后“时间”,也即是固执于“只追求结果”。总之是无论做什么,不是一步一步,地地道道,按照顺序而堆积起来。首先是“结果”,不着重途中的经过或过程。总而言之,是不知道努力去“等待”。做什么事也好,想急着下结论,“结局怎么样?”,正如“一加一等于二”一样,什么也要依自己的意欲,只是以算盘盘算结果。在这里,这是科学文明所内含的一大缺陷。在某种意义上,这不就是人的“骄傲自满”吗?容易达成之事不能长久。而且,事物会有不能预期的事态的发展,不一定是“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数学公式般简单。要达到预期的目标,只有在认真、热诚、努力,以敢于面对,誓死要克服一切困难中才会有人生,那种奋斗也才可以结出果实来。不想努力就企望早点让“结果”落入手中,这看似聪慧,却是人生哲学中的傲慢和愚蠢。知道要等待,又不忘抱着希望——这里有现代社会已快看不见的健康的乐观主义的智慧在搏动。 金庸:原来“等待”这个字中包含有这样的意义。 池田:上一次,我们谈到伯利克里斯曾说过,“知时”是作为领袖的必要条件之一。伯利克里斯所说的“时”相信包含了“等待”这一层意思。总之,“时”并非指特定的某一时间,在达到其时为止,也会有充满各种各样的葛藤、格斗的过程。无论如何,《基度山恩仇记》结尾的这句话,是一句令人引起无限联想的语句。 金庸:大仲马另一部杰作《三剑客》(Les Trois Mousquetaires),中国有伍光建非常精彩的译本,书名作《侠隐记》,直到今天,我仍觉得译得极好。我有时想,如果由我来重译,一定不会比伍先生译本更好。(笑)《三剑客》像一本中国古典小说。 池田:谈到翻译,牧口先生在本世纪初所著的教育论在八年前被译成英文,引起了反响。对于教育的关心全世界都是共同的,学说可以超越时代而被一代代人所阅读。拙著被翻译成其他文字时,我曾十分惶恐。与汤恩比博士的对话集《展望二十一世纪》,在全世界被译成二十一种文字,各地都有意想不到的读者说读过这本书,我因此十分感谢“翻译”这件工作。不管怎样,一部作品跨越了语言、国界而令读者喜爱。为此,作品的完成是在“翻译”中比原来变得更丰富,“翻译”本身也有生命力。 金庸:不过此书的续集《继侠隐记》,译笔似就不及正集,或者伍先生译者此书时正逢极忙, 或者正集既获大成功, 译续集时便不如过去之用心了。(笑) 池田:先生您对《三剑客》给予很高评价。因而对续编也就十分期待,不免有不足之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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